景十三再未想着娶亲,专心农事,抱守山中。

    荒地的开垦总不如人意。

    西水村守着一方山野,世世代代以来,能种粮食的地方,早被历代先祖辈开掘了出来。余下的荒坡瘠土,多少年里与风霜同历,想要拿来种地,难上加难。

    景十三忙活两月后,知难而退,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踩着草鞋,背负箭囊和猎具从山上下来,走进自家院落,抬眼间见到来人,眼神忽又无奈。

    自己的小院隐在乡野,偏僻又简陋,景十三实在想不到,近来会这般热闹。

    成简兮不请自来,正毫不见外地端坐院中,专心煮着茶水。他听见动静,双眼含着笑意,看向景十三:“景女君还记得我吗。”

    雾气丝丝升起,很快便散在半空,在鸡鸣牛叫的闲乱院舍,添了些许贵客的雅致。

    景十三脸上没什么情绪,向他颔首:“记得。”

    成简兮怡然自得地斟茶洗盏,显然不需要她劳心招待。景十三瞥过一眼,走去归拾好箭囊猎具,把猎物摆放一边,又舀水洗了把脸。

    “女君的屋舍实在难找,叫我费了许多力气。”成简兮又开了口,絮絮悠闲,向她说道,“要过来喝杯茶么,我在小屿住处寻到的,虽有些受潮,勉强入口倒也是能够的。”

    景十三知他贵气讲究不逊姜屿,长道崎途,挑煮陈茶,确是受委屈了。

    她稍有沉顿,随手拭过脸颊的水渍,对坐在成简兮面前,直白说道:“公子若有事需景十三帮忙,不妨直说。”

    声音一如疏风扫过,干脆而平淡,不卑不亢。

    乡人忧心生计,尤其像景十三没有田地傍身,朝朝暮暮,更需辛劳一些,哪有闲工夫作无谓的猜测。

    她想着,索性让成简兮开门见山,说出来意。自己早些知道,能帮则帮,过后还能趁着日头未尽,再做些农活。

    成简兮闲适如常,笑意盎然:“无事便不能来做客了?”

    景十三眉头未皱,平静着语气又说:“公子来做客,景十三也自当尽力相迎。但你也看到了,乡间村落贫败清苦,与公子的身份气度难及,并不值得过来。”

    “怎会不值得。”成简兮看向景十三,饶有兴致地出声驳道,“小屿在村中住过许久,我来看看他昔日待的地方。”

    暮色难有意,野旷天清,也只是多了一份柔晕。

    景十三安静地侧过脸颊,任乡间夕阳勾裹轮廓,她周身的疏离淡凉依旧,却没有再说话了。

    “对了,女君不知道吧,小屿近来卧病在榻,直至这一两日才好些。”成简兮随口提道。

    景十三一顿,双眸垂淡,这才有轻微的颤动。

    先时直觉而生的不对劲,似茧蛹破开,寻到了归处。

    “姜公子得了什么病?”她问出声后稍有默滞,很快又镇定自若,如风过无痕,轻声又说,“家妹精通医理药术,且就在长桃镇,或可让她去看看。”

    “那怕是不太妥当,小屿恪守本分,自小便不同女子亲密过甚。”成简兮为难说着,目光移向景十三。

    景十三目色凝下,张了张嘴,一时又无话可说。

    成简兮心觉有趣,坦然笑出了声,也不戏弄她:“女君无须担心,宅中已请了旁的医师调理,小屿暂且无碍的。”

    “但他是否能痊愈,还得归系于女君你。”

    成简兮言行柔煦,忽而敛声正色,犹如带着身居高位的难测,叫人捉摸不定。

    景十三回望过去,眸中依旧疏和:“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君不是想问,小屿生的什么病吗?”成简兮微微一笑,又是盈和的模样,“是胎里带出的心疾。”

    夕影微微晃曳,时有鸡崽子来回穿行。

    旷远的山野村落,分明生机不息,也算热闹,景十三却觉得安静惘常,只能听见成简兮的娓娓温言。

    “他前世的心念过重,横哽于怀,是以生下来便体弱怀病。族中请术士看过,为他调理了数年,药不离身,这才勉强愈下。”他似想到了什么,看着景十三,“小屿身上的冷香,亦是幼时常年服药,药味浸入了肌理,与血腑共生,这才有的。”

    景十三静默半晌,将这许多事细细理顺。

    闲风吹拂院中的疏叶,景十三眼睫垂下,动了动唇,点头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生来异香者少之又少,姜屿的冷香并非是天生,而是后来以药养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景十三先时便想过,若姜屿体质殊异,许会一生坎坷,招来身不由己的祸患。

    眼下如柳暗花明,她隐约放下心来。

    姜屿并非是可让世间所有人追逐争抢的妙物,只是机缘巧合,恰巧能纾解噬日月,成了她的良方。

    只是,她又想及他的心疾。

    好似石子一堵,寻觅间难有出路。轻风回拂,撩动浅浅的细影,景十三继续开口:“他的病不是幼时便愈下了,又与我何干?”

    成简兮饶有兴致看向她:“术士为他调药后,小屿确是许多年里,能与常人一样衣食住行。但心疾难以根治,他因你几次三番大悲大喜,免不得牵动痼疾,险象环生。”

    横影蔽光下,景十三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旋即被她极快地掩好。景十三放松下来,稀松平常地侧坐着。

    成简兮笑了笑:“女君心有道义,不该是狠绝的人吧。”

    景十三点了点头,淡声应下:“公子放心,景十三定不会再出现在姜公子面前。”她稍作沉顿,双眸移开,声音更添空和,“即便无意偶有相逢,景十三亦会小心谨慎,顾全他的心绪。”

    由始至终,景十三从没想过伤害姜屿。

    他的心疾是因她的刺激复生,即便她事先不知道,并非有意为之,但病痛对他已有损害,她而今自责懊恼,无可厚非。

    景十三本就打算避让他,二人今后各归其位,不做牵扯。

    而今成简兮又说了这么一遭隐情,景十三一口便答应下来,不多争较。

    成简兮听见她的话,神色一愣,很快低笑出声,缓慢解释:“女君想是误会在下了,我可不是来做拆散鸳鸯的长棒。”

    景十三疏然抬眸,面容清寂如山风散远。

    成简兮定然看着她:“在下说过,唯有女君你,才能让小屿痊愈。”

    他的声音沉和落下,好似川峦经年不绝的长风滞了一瞬,二人眸色深幽对望,已然心照不宣。

    夕阳将尽,日落染得乡野朦胧而昏黄;长鸟归入山林,空余啼声在旷际中回响。

    景十三率先收回目光,语气渐低:“公子折煞我了,景十三并没有治病救人的本事,公子的期盼,请恕我无能为力。”

    “女君在顾忌什么?”成简兮低头闲适地又添了茶水,自顾浅慢地饮啄。

    景十三怔住,敛声说道:“我何需有所顾忌,公子也不愿自己的交心挚友,跟着贱民受苦吧。”

    成简兮悠然垂眼,唇角弯起笑,摇了摇头:“女君还是不相信小屿。”

    小屿与她的事,他听得一些,其中的是非曲折,约莫也清楚得透透彻彻了。

    再不兜绕圈子,成简兮继续说道:“哪怕他满腔虔诚,把身心全数交付给你,你认为他只是负疚于前世的亏欠。待到与你朝夕相处,相熟了解之后,他感顿失望,又会幡然醒悟,心生悔意。”

    景十三别过头:“我从来不是他要找的人。”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重要。”成简兮声音轻渺,拆穿了景十三,“女君以为长痛不如短痛,自己避不现身,小屿便可安然无恙。但女君忘了,他过往的时日,一直将你视作倚撑,才活下这么多年。”

    景十三不想多听,思绪庞杂混乱,几欲颠覆她一向秉行的念头。

    “你莫说了。”她紧皱起眉头,想要起身避离,偏生成简兮还在阖动双唇,长声不断。

    “他这一世认定了你,所有心念牵系在你身上。你当自己娶小屿,会是妨碍委屈了他,其实不然,娶他恰是救他的命,再没有第二个法子可选。”

    成简兮看着她的反应,眸色深幽,好似藏了将至的夜色。最后他收回目光,怅然说道:“他的执念已深,同你有个结局,才能够解开。”

    “你要我做什么,为何不直说?”景十三未再逃避,低声问道。

    成简兮站起了身,嗓音洒脱:“在下不愿强人所难,只是想将该说的都说下,女君自行来权衡。”

    眼下夕光更暗,暮色四合,山野的寂静长夜呼之欲出。

    他留下残余的茶盏,转身清和道:“时辰已不早,在下叨扰过久,便先告辞了。”

    —

    待成简兮离开许久,景十三眸色稍抬,放眼四下一看,小院夜幕暗寂,鸡崽子也已归笼。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回屋,生火,煮食,一如既往的简单利落。

    夜里躺在床上,她一动不动,闭眼了不知多久。

    姜屿这一世,身子弱了许多,景十三一直以为,此世女子为尊,郎君一向柔弱,姜屿是娇生贵门的公子,体质差些也说得通。

    他有仆侍,有名医,珍稀药材养着他,不必让人过多忧虑。

    景十三想起自己,亦是自出生便心有残缺,她花了许多年,直至阿娘去世,才走出过去的困障。

    姜屿那时又是倚赖的谁。

    漆黑笼罩了整个屋舍,浑胧不见清辉,四面八方的安静好似无尽绵长。

    不知哪处的水滴落地,清晰入耳,景十三缓慢睁开了眼,里头不见一点困意。

    她黯然叹了口气,摸到火折子点着灯盏,拿锄头去院子的梨树下掘土。

    不一会儿,她挖出一个老旧的木盒。

    盒子埋在土下许多年,沾着尘泥,已经有些腐朽,辨不出外头的颜色。景十三小心翻出层层牛皮纸,找到了里头放置的山玉。

    这块璞石透着微弱灯火,无声沉静地诉说春秋。

    长天星盏如河,她握着山玉,凝神了很久,最后将其拿回屋舍。

    横竖夜里难眠,景十三凑至灯盏旁,用刻刀仔细小心地雕琢起山玉来,星辰游移,余下半宿转瞬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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