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芙愣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吹着影下清凉的回风。

    她没能想明白,不过半日工夫,自己主人家怎么说嫁就嫁,还是嫁给这样藉藉无名的乡野村女。自己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也知道两人不太般配。

    乍听这门亲事结下,实在始料未及。

    一胆生,诸事起。

    景女君也真歪打正着,撞上大运了。

    她仰天长吁一声,也不知该感叹景女君何德何能抱得美人归,还是为才貌斐然的姜公子委身下嫁而不值。

    眼下最该担忧的,是她还能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看家护院,混吃等死。

    主人家既要嫁去西水村,带不走她们,想来只得遣散了。

    易芙正愁闷着自己的去处,只觉一阵冷香袭来,肩处被人轻拍了拍:“你在想什么?”

    她立时弹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好:“姜姜,姜公子。”而后反应过来,忙又端谨回道,“下奴不敢,下奴什么也未想。”

    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从小受人庇护长大,没有心计,欢喜忧愁也溢于言表。

    姜屿没有拆穿她,想到景十三不及她的好运气,不免心生感慨,有些怅然。他重敛了神色,向易芙递去一方小盒:“拿着吧,不知你喜不喜欢。”

    “这是,给我的?”易芙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一瞧,顿时瞠目结舌——里头静置了一颗明珠,初夏的日色一映,彷如天际流光,愈显华美。

    她仿佛得了个烫手的山芋,手足无措,害怕得嘴更打瓢:“这这,太贵重了,我我只是个看门小厮,我怎么能拿着?!”

    门前回和光盛,树叶扫下星点斑斓。

    姜屿温和笑了笑,低缓着声音:“收下罢,算是我们对媒人的谢礼。”

    他盈光而立,眼角眉梢更添温柔,又说出易芙最关切的事:“我虽要嫁人了,但长桃镇还有我们的亲友在,这座宅院暂且空着,并不会处置。”

    易芙当机立断,紧忙问道:“那我还能帮您看门吗?”

    姜屿对着易芙展颜:“自然。”暑气渐浓,气韵正好,他慢声继续开口,“只要你愿意,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哪日若觉得无趣了,想另学些本事,也可以去徐家医馆。徐女君为人和善,定会好好教你的。”

    她的主人家非但有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相貌,更是心地温良,如暖沐春光。

    想来菩萨临世,也不过如此了。

    易芙感动得险些涕泪纵横,连连点头:“姜公子您真是好人。”

    “并非是我好,行迁因果,你帮她这一回,甚至门前相见,给她吃饭的银钱。”姜屿失笑,摇头解释道,“即便是无心之举,我亦该好生记下,感念你对她的善意。”

    困世惘惘,他之长路,只有景十三是照引前行的明烛。

    易芙也算机灵,向姜屿伏身重重行了个礼:“姜公子与景女君都好!您二人定会相携一世,恩爱到老,子孙满堂。”

    姜屿微微点头,容姿雅致似苍山峦影,难掩眸中欢喜:“但愿吧。”

    两人在长桃镇交换了婚书,景十三牵着牛车,带姜屿回了西水村。

    徐宋宋得知消息后惊诧不已,再三追问个中隐情,景十三还是守口如瓶,紧声只说:“没甚么,心悦于他,便求娶了。”

    语气随淡又平和,听不出几分真心。

    她问不出来,便不再问了。道途虽然曲折,总归结果是自己乐见其成的。

    匆匆忙忙地收拾一番,徐宋宋赶去西水村吃酒。

    景十三与姜屿的婚事一切从简,只宴请了一桌亲友。

    前世的姜衣无力反抗,出嫁前忽生任性,忿然剪碎自己的婚服。族中人对这样的隐晦习以为常,妥善拿出绣娘置备的另一件,重新为姜衣换上。

    嫁衣载满主人寄念,十年一成,祈夫妻相合之意。

    她亲手毁去那份绵安寓象,约莫正是此举,应下了不详的预兆。后来梨花漫漫又落下,姜衣和景砚二人兜转离合,从未圆满过。

    姜屿记着前世的教训,这一世早在没遇见景十三时,自己便亲力亲为,慢慢准备起了两人的婚服。

    那时他还不知道景十三的面容身段,只能大致猜测着来。

    挑灯缝制的每针每线,他都会在脑中事先描摹,斟酌着描绘她的大致轮廓,担心她会不会合身,是否会喜欢这种样式。

    而后改了又改,金丝锦缎披如云泻,姜屿终有所成。

    他想,自己这样虔诚而敬畏,应能为这世的姻缘讨个吉利了。

    二人穿着姜屿亲手缝制的婚服,在一方简陋的院舍中,拜了天地。而后景十三与宋宋几人宴酒,姜屿在屋舍里头端坐等她。

    弯月升起,暮色消沉。

    景十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倾身晃了晃案上的酒盏,将余下的几口一饮而尽,长步往里屋走去。

    屋中烛火点彻,灯蜡流泻了一半。姜屿坐守在床榻前,蒙着盖头,一动不动。

    影绰沉闷间,他感觉景十三的目光凝落在自己身上,似有暗月的沉凉。

    她脚步逐渐走近,站在离姜屿半步远的地方,静滞了好半晌,而后轻抬起手臂,风息摆动,掀落了他的盖头。

    郎君容相绝致,被灯色与吉服映衬,多了一层凡间气。

    “暑气闷热,怎么不自己摘下。”景十三酒气轻吐,随口问道。

    姜屿低头,垂下的羽睫如扇,扯了个笑:“新嫁为夫,礼节不能少,理当妻主来做这事。”

    他记起来,前世二人并未行完这礼。

    那时景砚推门走入,姜衣早已自己扯下了冠鎏,一双眼眸冷漠又疾利地扫向景砚,刺得景砚落空希望,又独自离开。

    诸事无变故,方能得璋吉。

    姜屿谨慎自持,哪怕心中忐忑,袖中指节不停地轻搅,他也一直坐守在原处,耐心等着景十三过来。

    景十三不置可否,好似过耳即作罢,神色并没有太多动容。

    她眸中深暗,只映着一星灯烛的反照,看一眼姜屿,平静地落移了视线。

    “你与我随意些就好,我们之间”景十三忽顿了顿,本想说他二人境况和旁人不同,就不必谨恪于繁表,她粗糙惯了,并不在意外在的虚节。

    如夜下流水,她的双眸轻微淌动,张了张唇,又改口说道:“我们之间,真心互待便足够了。”

    姜屿指尖稍攥袖衫,心下愈发沉去。

    两世弄及术谋,他不迟钝,怎会觉察不出景十三的漫不经心。

    好似只身倾覆,难触明光之后深不见底的幽拢。

    他压下千头万绪,轻敛了一口气:“我这一世,自会拿出全数的真心交予你。”

    灯烛微弱,暗淡摇曳间,仿佛轻易要被屋外透入的凉意拂灭。

    姜屿正坐在床榻,容色寥影,一如明华碎色。他很淡地笑了笑,垂首絮然道:“姜屿知道,此言厚如山海,难叫妻主相信,但这是我许久以前便有的决心,绝非假话。”

    景十三挪眼过去,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于我而言,两世梭逝如秋镜一瞬,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给至姜屿的感觉并没什么不同。”姜屿柔着声,向景十三道出自己心迹。

    过往难溯,景十三曾多次劝他,即便有荒诞转世之说,也该着眼前路,莫要困窒在以前的束缚里头。

    可他生来便有前世记忆。

    像是一夜困觉又醒来,亘古哲道惘思昨夜和今日,他难道便不是他了么。

    前世姜衣抱憾早逝,姜屿承袭了她的情念和悲恸,记着光影朦胧的暗帐床榻,记着庭前清隽遗立的身影。

    死前的梨花许誓,尤为深刻入骨,击碎了他这一世所有应走的常路。

    姜衣与姜屿,景砚与景十三,在他看来从来都是一个人。

    姜屿正是为解姜衣的执念而生。

    景十三沉定面容,不以为意:“哪怕我同你真有过去,而今我已什么都不记得,你一厢许付,不会觉得心有不甘吗。”

    姜屿只是摇头,慢声说道:“有幸嫁给你,姜屿已是得了眷顾,不敢奢求太多。”

    一如近乡情怯,春近而枯叶落。

    越是在意她,姜屿好像越会畏缩胆怯,小心又介怀着许多细枝末节,而后遮遮掩掩,自尝苦果。

    “我以前待你并不好,而这一世,又年长妻主太多,总究其数,姜屿难免自卑。”姜屿叹了一口气,笑着望及景十三,“你记不记得都无妨,由我在意着就好。”

    他字字温柔,长睫低动,双唇继续阖动着,说出真心话:“姜屿日后会谨守夫郎贤顺,操持家事,照顾妻主,终其一生以你为仰倚,与村野隐世相融。”

    冷香与酒气弥漫,徜生一室的游合和醉意。

    景十三未再回应他什么。

    情意厚重如山海,而她背立于前,身形单薄,实在难抵姜屿向她许下的长诺。

    疲倦了一整日,此刻方有稍许安宁。她解下外衫搭在架上,身形稍有犹豫,试着往榻前走几步,一双淡眸看向姜屿,不肯错漏他的分毫情绪。

    仿佛只要有细微如牵丝的变故,她便会得以解脱,横木相隔自守本心。

    然姜屿始终垂眼,安安静静。

    堆筑的高墙好似又轰然消失,景十三转开目光,叹下一口气,于此渊绝处,自然而然地妥协。

    “莫想太多了,时辰不早,睡罢。”她平和地躺在姜屿身侧,阖上了眼,很快气息平稳,沉缓睡去。

    徒留姜屿静身端坐。

    过了许久,感知到烛火摇晃,姜屿怔怔抬起头,看向桌案上未动的合卺酒。他睫下阴影微动,神色却始终归于平静,不见起伏。

    灯烛晃扰,姜屿放轻声音,倾身熄灭了摇曳的火光。

    一室暗得不见人影,唯有几不可见的月光洒落,依稀照见轮廓。

    姜屿小心摸索着回至床榻,安然躺下,嗅着景十三身上若有似无的酒香,也慢慢心神混忽,共枕眠去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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