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军令状(二)

    童贯的宣帅节堂之内,数名锦袍汉子,正按剑据几而坐。童贯也撤了帅案,只设一榻一几,和这些锦袍汉子平礼对坐。

    节堂之中,一片难堪的沉默。

    童贯跟丘八打滚久了,又常年在陕西诸路战地,不比汴梁高官,本来就是架子不很大。这个时候白沟战败,他对西军诸位相公,更是曲礼优容。

    这个时候,他只是一脸为难神色,从在座每人脸上缓缓看了过去。

    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这是从他最久,也跟着他征伐方腊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重将。五十许人,偏偏这次白沟河一役,自己信托最重的刘延庆,却这么不堪一击!就连那个愣头愣脑的杨可世,都比他打得还要好!

    熙河路经略使姚古,此人是西军骨干,死心塌地的种家一党,性子也颇阴沉。对自己的号令,从来不抗声表示什么意见,但是也绝对不屑一顾。

    似乎留意到了童贯的目光也似,肤色黝黑的姚古,只是一笑低头。

    在姚古身边,就是种家的小种相公,秦凤路经略使种师中。虽然人称小种,可已经须眉皆白,六十三岁的年纪了。他性子沉静高傲,哪怕在童贯面前,都敢于分庭抗礼。有的时候,一句冷冰冰的话,就能让童贯这个堂堂宣帅下不了台!

    种师中还不是让童贯最为头疼的人物,最为头疼的,还是那个和他遥遥对坐,弯着腰板,这个天气,身上锦袍都穿得厚厚的,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却正是西军这支大宋精锐主力的核心人物,保静军节度使,陕西五路都统制,兼泾源军经略使老种相公种师道!

    种家三代,从种谔始,即在西军绾掌大军,为大宋冲锋陷阵,在陕西诸路当中,种家势力,盘根错节,深远到了极处。到了这一代,已经是登峰造极。老种小种二人,从军垂四十年,现在西军哪个将领,不是从他们手中调教出来?种师道已经是节度使,五路都统制,还兼着实力最厚的泾源军经略使的差遣。对西军控制力,已经到了顶峰。

    对于此事,朝廷嫉之,士大夫嫉之。所以才有他童贯在西军这二十年的折腾!种师道从不和他童贯硬顶,一切都是漫然应之。此次北伐,他加意提拔刘延庆,种师道看在眼中,不过就用了一个不出力的法子,就闪得他童贯到了如此地步。白沟河败后,宣帅衙署对他们的控制力更是瓦解,种师道的泾源军驻顺安军,种师中的秦凤军驻莫州,姚古熙河军驻永宁军,说好听点是挡在河间府前面,说难听点就是离他童贯远远的,再也调遣不动!

    此次好容易将他们请过来,一应接待,就差黄土垫道了。没想到谈了没有多久,就已经谈不下去。要他们几位相公将兵马正理一下,在河间府周围集中,做再度挥师北上准备,并将前敌都统制之位,恭恭敬敬的请种师道兼之。结果除了刘延庆不吭声之外,其他的就是一片推托的声音,无非是部伍尚且凌乱,甲杖军资未曾补充完全,碍难这么快移动大营所在。

    种师道话也很少,姚古叫苦叫得太凶的时候,他还会申饬两句。可谁不知道,西军这么多人,还不都是惟这个快死的老头子马首是瞻!

    无非就是等着朝中风云变幻,等着俺童贯因为无所作为,而被人赶下台来,那个时候,你等就能北上了!

    须知道,俺童贯也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

    突然节堂之外,人影一闪,童贯抬头望去,正是赵良嗣恭谨的站在门口,微微用眼神示意。

    萧言和马扩他们,已经到了。

    童贯眼神一闪,咳嗽一声,打破了节堂当中的宁静,看着众人的目光又投了过来,他才淡淡一笑:“诸位相公,可知本宣帅为何急着让诸位集兵一处?其间,却有一莫大变故发生!”

    涿州。

    郭药师官署之内,来来往往的都是传令军官,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脸色铁青。一道道命令从郭药师那里颁布下来,就飞也似的传了出去。官署内外,戒备森严,每个士卒都比往日更要紧张十倍

    原因无他,常胜军哨探,突然发现大队大队打着萧干旗号的大辽最为精锐的契丹皮室军,和奚军,正从南面,向涿州逼近!常胜军远戍的哨卡堆拨,都被这逼近大军赶了回来。哭丧着脸跑回涿州的常胜军士卒,只是惊魂未定的回报,来逼的萧干大军,只怕有三四万之数,器械精利,人强马悍!

    常胜军上下,顿时飞也似的动了起来。附廓难民草棚,一概烧掉。城墙垛口,都上了值守的士卒,防守战具,全部将了出来。依城营寨,也是发疯也似的挖深濠加厚寨栅。一道道探马派出去,还赍了牛酒财帛去犒萧干大军,只是讨一个确信,萧干如此突然逼近,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每一道探马出去,都如泥牛入海,再没有回来的,只是看着萧干大军缓缓逼近,只怕今日就要在离涿州十里之内下寨,到时候大军一发,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衙署之内,最后一个军官被遣了出去,郭药师只是坐在帅案之后,一手握拳撑在案上,呆呆的只是不说话。甄五臣侍立在他身边,看他如此这样,忍不住低声道:“都管,是不是俺们就让城而走?萧大王,只怕是发觉了俺们投宋企图,这仗,打不得!”

    郭药师浑身一震,狠狠的瞪了甄五臣一眼:“为什么要走?现在萧干什么企图,还不明白,这就让了涿州,俺郭药师胆子没小到这种地步!俺就不信,萧干和耶律大石,敢于将大辽最后一只主力陷在涿州这里,和俺打一个旷日持久,想拔俺涿州,没有数月功夫,怎么可能?俺只是不明白,这四军大王萧干,到底要干什么!”

    他声音又沉又冷,但是腰背笔直,没有半分惧怕萧干大军迫城之处。甄五臣看在眼力,佩服在心里,只是躬身不说话。郭药师烦躁的起身,负手走来走去:“这萧大王素来多智,最让人摸不清路数,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比大石林牙亲临,还要麻烦!”

    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疯跑的声音,人声也开始翻腾,渐至涌涌。郭药师烦躁的立定,皱眉向节堂之外看去。甄五臣知道郭药师心情,举步就出去准备呵斥。才到节堂门口,就看见阶下跑来一员郭药师的亲将。他已经跑得满头大汗,身上红袍前襟都散开了,手中只是举着一封书信,在节堂门口就扑通一声跪下:“都管!萧大王使者,送来书信!”

    郭药师眼神一亮,大步走过来,劈手抢下,原来怨军八营那么多统领当中,就他一个人识文断字,他也不用记室,展开书信匆匆扫了一眼,愣在当地。

    甄五臣抢前一步:“都管,如何?“

    郭药师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萧大王传令,要单骑入涿州,校阅我常胜全部军官佐将备,以表朝廷安抚德意,若有误卯不到者,军法论处。并说大军,已经自雄州凯旋振旅而还,让俺郭某人知晓,朝廷是看重俺们常胜军的!”

    萧干这一手,实在是让郭药师方寸有些不定。不论是战是走,他都不怎么惧怕。乱世当中滚出来的,还怕死人了不成?最怕的还是主意不定,到底是准备和萧干决裂,还是曲意敷衍?

    萧干前面先以大军缓缓逼之,将气氛绷紧。让他心中多少存有一点敬畏之意,转而再来这么一手单骑入城安抚,一下又让人神经松下来,萧干若有他意,也不会自蹈死路吧?

    就在这一紧一松之间,执觉得突然松了一口大气的郭药师做出了再正常也不过的决断:“直娘贼,先敷衍过去再说!齐集常胜军将佐,只要在涿州的,有一位算是一位,给萧大王接风!别给萧大王挑出毛病…………外面的辽军,先不用管了,营中无人主持也不怕,入娘的萧干在俺们手中,他们要是敢乱动,除非不要萧干的性命了!”

    听到童贯突然放得低沉的声音,和他遥遥对坐的种师道终于将眼睛睁大了一些。

    他已经是七十一岁的老将,百战余生,还有什么未曾见过?一个老人把持某种东西久了,也自然而然的就产生了这种东西是自己这种感觉。

    在老种相公看来,西军就是他的。种家世代为大宋效力,老种相公自然也不会有半点据实力以自立的想法。可此次南平方腊,北征大辽,将他苦心经营发展的西军拉出陕西诸路,并且还有一个宣帅在其中不遗余力的分化瓦解,将好好的一支西军扯得七零八落,更有无数陕西诸路子弟抛尸江南河北,不得返乡,这却是让他最为愤懑的事情!

    西军西军,为大宋谨守陕西诸路,也就是了。要北伐,将河东军河北军经营起来,他们干就是了!更何况现在谁都看得出来,童贯童宣帅安的心思就是要将西军分化出来一大部分,作为将来幽燕镇军,让他这个三路宣抚使当得名正言顺!

    想到这里,种师道忍不住就冷眼看了旁边刘延庆一眼。跟随自己许久的老将,一个将来的河北诸路都统制就迷了他的眼睛,却不知道你的环庆路诸军,离开西军,还能成什么气候?亏他还想提拔刘延庆那个英武的儿子将来接替他的位置呢!

    老种相公对这场战事,早就有所自己的盘算。此次机会难得,燕云十六州在所必复。耶律大石虽然勇猛,但是说实在的独木难支。只要西军认真打仗,不是没有克复的能力。可是西军必须集中使用,指挥权必须在他老种手中!为朝廷收复燕云之后,西军仍回陕西诸路,不得被分割留于当地!

    童贯宣帅一天不低头,他们就一直冷眼旁观。除了刘延庆那些在西军诸路本就称不上精锐,更在平江南方腊战事当中腰缠累累,返乡心切的环庆军,还有直傻的杨可世王禀之外,他们几路主力都是分驻各处,宣帅衙署一应调遣,都是敷衍推托。凭借手头那点能掌握住的实力,童贯是绝对不可能单独北上的!

    主意既然打定,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就加倍的难以更易。更不用说西军绝大多数将佐也支持这个主意了。此次童贯遣马扩邀请诸位相公河间府军议。大家都应约而来,不过再上演一场敷衍叫苦的戏码,种师道如此身份,连苦都懒得叫,到时候直接就是一句无法应命就罢了。

    可他们却没想到的是,这短短几日之内,就传来消息,童贯宣帅,秘密派遣的一个谁也未曾听说过的萧姓宣赞作为使者,已经说动郭药师投降!

    萧言先到的是王禀杨可世那里,他们俩都出身西军,现在虽然算是童贯阵营以内的,可是萧言闯营而来的消息,怎么可能不传到种师道这里?

    而童贯现在,就是将这个底牌端了出来!

    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童贯,各个脸色不同。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童贯坐在上首,细细品位着每个人脸上神色,再看了一眼种师道,这个老头子却仍然不动声色。

    “常胜军都管郭药师已经请降于俺大宋!此诚乃官家鸿福,大宋鸿福!郭药师据涿易二州,隔白沟河而于我大宋疆土遥遥相对,又是燕京门户屏障。郭药师表称,常胜军有胜兵数万,足可接应我大宋王师再度北上,直抵高粱河前,以涿易二州为倚靠,以刘李河及旱路转运为接济,我大宋王师可与耶律大石再做决战,一分胜负!胜则可直抵燕京,收复十六州关山,全太祖太宗之愿,就是一旦不利,退亦有涿易二州可以凭借,不至大挫…………此诚此次战事转折之机,诸位相公,以为如何?”

    童贯说话的时候,只是眉飞色舞,将自己的兴奋情绪,还要加重了三分。最后重重一拍长几,就差哈哈大笑了!

    刘延庆已经起身避席,叉手行礼:“为官家贺,为大宋贺,为宣帅贺!若非宣帅突出奇兵,以萧宣赞间关说降郭药师,焉能有此转机?今后之事,不知宣帅如何布置?”

    刘延庆虽然第一个起立行礼,向童贯表示祝贺。可童贯看向他的目光,却还是有点冷淡。这个看起来粗豪的环庆路经略使,虽然已经表明了他还是支持童贯的立场,可是已经圆滑了许多。要是放在白沟战败之前,这个时候他已经该是跳出来大喊刘某愿为前部,为宣帅直抵涿易二州了!现在童贯处境尴尬,他刘延庆毕竟出身西军,现在多少要给自己留一点后路了…………

    姚古和种师中的目光,却只在种师道身上。种师道淡淡一笑,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也叉手行礼:“为宣帅贺…………”

    他话音未落,童贯已经起身,叉开双手:“老种相公,且请安坐!此是我官家圣德,大宋鸿福,俺在白沟挫后,常怀忧惧,哪里值得一贺,只不过期望此次,能稍微补救于万一罢了,当不得老种相公此礼!”

    种师道慢慢一笑,看着种师中和姚古都避席起身,朝童贯行礼恭贺,这才轻轻道:“此事来得突然,干系也非小…………郭药师果真请降,那实在是难得至极的机会,就应该照宣帅之言,立即北上接应郭药师…………可是我辈为将,凡临兵事,须怀戒惧之心。而现在西军状况,又实在不好…………属下斗胆,可不可请萧宣赞上节堂而来,问一些常胜军虚实?”

    童贯呵呵大笑,豪爽已极。他最喜欢的,就是表现自己的大度气概。

    “谋定而后动,正是正理,俺有什么不准的?一应兵事,俺本来最倚重的就是老种相公,俺带兵二十年,岂不知道不察局势,在舆图上一指,就逼着大军轻动,绝无好下场的道理?萧宣赞现在正在节堂之下等候,俺这就传他上来,以备问询…………来人,传萧宣赞上节堂而来!”

    几名在节堂门口侍立的亲将,顿时按剑下阶,大声传令。种师道淡淡一笑:“此等英杰,往日真是如锥处囊中,多亏宣帅慧眼识人!俺们这些带兵的,也真是渴盼一见这位萧宣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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