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大起,将雁门关外卷得雪尘飞扬,漫天迷蒙。天边铅灰色的云层堆积,眼看得又是一场大雪又要纷纷扬扬而下。

    大宋宣和六年二月,天气比起往年都要寒冷得多。这几年来,明显能感觉到冬季变得漫长,来得早去得迟。在这河东边地,半点都看不到春意来临的迹象,反倒是一场大雪接着一场大雪,将所有人都笼罩在这酷烈的苦寒中,挣扎不出。

    远望勾注山上雁门城塞,就在漫卷的雪尘中,险关绝隘,若隐若现,风声凄厉,反复拍击在城塞上,竟让人有摇摇欲坠的感觉。

    一行人马,不过六七骑,身披铁甲,头戴兜鍪,外裹披风。正在一处山丘上静静勒马而立。几名亲卫簇拥之中,立马在最高处的,正是驻守雁门三关的神武常胜军副都虞侯使岳飞岳无敌。

    这段时日下来,岳飞消瘦了不少,脸上线条如刀砍斧凿一般加倍分明起来。下巴上黑黝黝的一片,尽是粗短的须根。在燕地时侯还有些青涩的模样,已然消褪得干干净净。

    沉郁之气,却未稍减。

    突然一名亲卫向东面一指:“将主,来了。”

    岳飞转头向东,就见漫天雪尘当中,一行人约有十余骑,正逶迤而来。从山中穿梭呼啸的朔风,将他们的披风扯得高高卷动。

    不多时侯,就见这一行人已然趋近,当先一人,正是甄六臣。铁甲裘帽,裹得严严实实的。跟随而来的军将亲卫,都是貂帽都或神武常胜军出身,最为心腹可信之人。

    岳飞策马而下,接着他们。甄六臣就在马上行礼:“岳将主。”

    岳飞神色淡淡的,还了一礼,也没多做寒暄。甄六臣嘴角一牵,并未多说什么。

    岳飞虽然坐守三关,对甄六臣边地行事不闻不问。可甄六臣如何不知道岳飞心中极其不愿他率部在大宋境内纵横驰奔?

    能忍住不出兵繁峙,已然算是岳飞奉萧言号令为谨,极力的按捺住自家性子了。

    在以前甄六臣浑不以岳飞这态度为意,反正他只是郭蓉家将而已。又不图在大宋的富贵,管这岳将主怎样想?就算岳飞想动手,正好伸量一下传得神乎其神的岳无敌到底有多大本事。

    往日岳飞在雁门关,甄六臣位于繁峙。书信往来联络甄六臣都懒得去做。大家都在萧言的全盘布置下各行其是就是。真要见面,岳飞如此无礼,甄六臣能掉头就走。

    不过今日不比以往,现在女真兵锋,深入云内诸州!应州大小姐被女真军马隔绝,谁知道能支撑几日?

    甄六臣在得知从云内诸州传来的军情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提兵北上,不管自家身死也要保得大小姐平安。

    可是甄六臣毕竟是经历了无数场厮杀的将领,还是知道兵事凶险,不可孟浪行事。

    现下自家麾下兵马,扩充到了正军四千余,辅军倍之。俨然也是一支相当强大的力量了。可是论起质量,其中骨干还是依靠神武常胜军抽调出来的二三百人,还有从檀州调来的七八百军。其余从云内诸州裹挟出来的人马,虽然不少也称得上甚强悍,如在应州收编的辽人残军。却毕竟士心不曾完全归附,装备也不是如何齐全,调度也称不上如臂使指。

    女真兵马之强,站在这个时代的巅峰,以这样的杂凑军马,纵然北上,又济得什么事情?一经会战,只有失败。说不定反而就壮大了女真兵势,让其更难对付。

    而且军中那些作为骨干的军将士卒,如果他甄六臣欲孤军北上,说什么也不会听他的。这等大事,不得韩世忠岳飞两人布置筹划,传下号令,则甄六臣一人一马都拉不出去!

    女真突然南下消息从北面传来,甄六臣纵然心急如焚,担忧应州大小姐那里出什么变故,却也只能强自按捺。只是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传到离他最近的岳飞那里,强烈要求能率军先行北上,就算不能直冲到应州,至少也可以威胁女真南下之军,减轻应州压力。

    就因为如此,岳飞对他再看不顺眼,甄六臣也不吭一声,打定主意,今日一会,必须摆足了恭谨姿态。

    岳飞目光越过甄六臣,落在随甄六臣而来的那些军将身上。

    几名军将,自然都是神武常胜军出身。哪怕就是从檀州带来的,也听说过岳无敌威名。一个个在马背上就挺直了腰,贯足精神,齐齐叉手行礼:“见过岳将主。”

    在神武常胜军中,韩世忠虽然是主帅,岳飞是副帅。可是诸将怕的都是岳飞,换句话说,差不多是又敬又怕。丝毫不以岳飞岁数尚轻而改变。

    凡临阵必当先,军律之下,无人可免,岳飞简朴刻苦,从来都是为全军冠。且有萧言无条件的支持看重,这等主将放在军中,岂有不让人望之便觉凛然的?

    而韩世忠的地位更超然一些,有时岳飞手段太过刚硬,他还能起到最后转圜的作用。且在西军出身的军将中资历更深一些,也更镇得住场面。为主帅比起岳飞更加合适。且泼韩五临阵厮杀的赫赫威名,岂又比岳飞差了?

    且韩世忠为主帅,在对军中管理,军律提点这些事情上,也都放手让岳飞施为,极少反驳过岳飞的意见。

    有萧言和韩世忠的撑腰,岳飞初生名将锐气,展露无遗。将神武常胜军磨砺得锋锐绝伦。萧言几年时间就有一支强军为靠,得岳飞之力奇多。而岳飞也因为有萧言他们,才能在尚且年轻之际,展露他绝世名将的风采!

    如此英雄男儿遇合,引得风云变色,百年之中,未必有一。

    岳飞冷冷的扫视诸将一眼,诸将身上汗毛都觉得全竖起来了,才听见岳飞**的问:“率数千骑,纵横河东边地,下繁峙,震代州,惊太原,很过瘾罢?”

    诸将对望一眼,都不敢答话。谁不知道岳飞对萧显谟这般布置是满腹的怨气,可是身为普通军将,焉敢在这等大事上面说一句话?

    有的人还在心中哀叹,:“岳将主有什么怨愤之情,对萧显谟撒去啊。反正萧显谟看重岳将主你,什么话也只是笑呵呵的听过就算。俺们都是谨奉号令行事的小小军将,为难俺们做甚…………”

    岳飞冷然又问:“提兵而入大宋河东境内,有骚扰民间否?有犯军律处否?有奸淫掳掠否?”

    诸将浑身一个机灵,这事情要是真有人敢做出来,犯在岳飞手里就是一个死字!

    当下人人肃然,躬身回报:“回禀岳将主,俺们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入宋境以来,俺们睡觉都是睁着一个眼睛,生怕有干犯军律,骚扰大宋百姓事发生…………军中上千新募之人也不知道俺们本是大宋官军的底细,也有犯军律事发生,但经查处,全都明正典刑,以为全军戒!俺们在这上头,已然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

    这话他们说得有底气得很现在复辽军南下之师主力都在繁峙称得上是秋毫无犯,城中安堵。不管是繁峙还是四乡,但凡有驻军处,都是巡视队伍往来穿梭一个个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对于犯军律事,向来是零容忍政策。

    本来复辽军素质就算不错,军令约束一旦严整如此强军气象也就有了几分————但凡强军,无一不是从军令森严起家的。

    岳飞哼了一声冷冷道:“某自然还会遣人去查,本将向来行事,你们也清楚得很。不要犯在本将手中!”

    诸将齐齐躬身,打定主意回头再梳篦一遍,岳无敌早就又多了一个别号,就是岳阎罗!

    甄六臣在旁边耐着性子等岳飞敲打完诸将,才开口道:“岳将主,云内女真南下之事…………”

    岳飞回头看了甄六臣一眼,淡淡道:“非是为女真南下兵事,某岂会来见甄将军?”

    甄六臣勉强一笑,拱手道:“多谢岳将主亲至…………某麾下兵马,正军辅军,总而计之,不下七八千之数。其中能战之军,足可选出两千。一应战马军械辎重,不算太匮乏。只要岳将主再支援一些,怎么也够了。岳将主麾下,精锐之师也有四五千人,留足驻守兵马,也可抽两千军出。分途而进,兵势也足够,当得震慑南下女真军马,只要联络上应州,深入之女真孤军,翻不出多大浪花出来………,…”

    岳飞冷冷反问:“女真南下军马,到底有多少?如此天候,能翻越险地,深入云内。女真军马之强,不问可知。分途而进,每路不过二千之数,女真鞑子集兵一处,先击一军,再击一军,这是将俺们军马自家送到女真鞑子虎口当中么?”

    甄六臣哑然无语。

    现在女真军马具体兵势如何,还未曾从王贵那里传来。最新得到的军情中,王贵已然赶赴朔州前线去了。可正如岳飞所言,女真军马突然出现,如此天候,如此地势,敢于孤军深入,这支军马之强之悍,已然是明摆着的事情了。分兵而进,大有可能为女真鞑子各个击破。

    可是还能如何?郭蓉可是在应州!

    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要北上救援的,可是对于神武常胜军军将而言,将心比心,要是自己领军,也最好等待太原府的神武常胜军主力动员北上。集兵一处,军资储备齐全,以三关二日依托,渐次北上,才是最为稳妥的道理。轻进至败,损兵折将不必说,为主将者地位动摇,萧言论罪,贬斥下去,这算谁的?而且为将者坐拥强军,就是资本,哪可能冒险损耗自家麾下实力?

    而且就算北上,甄六臣自然也知道复辽军与神武常胜军合兵一处是最好的,军力集中,只有好处少有坏处。可是复辽军与神武常胜军现今局面,是萧言一手安排出来的。他们这些为将者,拿什么名义擅自行事将神武常胜军与复辽军合兵一处?谁知道萧言还拿复辽军有什么用场?打赢了没功劳,擅自行事动摇在萧言心目中的地位,哪个为将者承担得起?

    且汴梁消息还未曾传到雁门三关处,谁知道萧言在汴梁行事成败如何。谁知道河东路还需不需要养寇自重。为女真鞑子南下深入云内而破坏大局,牵累到在汴梁的萧言。这却是动摇这个团体的根本!

    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岳飞都没有轻易提兵北上的道理。云内诸州说实在的也和大宋分隔百余年,打烂了又能如何。

    偏偏自家,不得韩岳点头,就是连复辽军主力也不能率之北上!

    甄六臣胸中转过无数念头最后沉声开口:“郭家大小姐就在应州,岳将主,你也知道萧显谟与郭家小姐的情分…………”

    这个时侯也只有拿萧言与郭蓉的情分来压岳飞了。这一句话说出,自然就是大大的得罪了岳飞,再无转圜的余地。可甄六臣还能怎么做?

    岳飞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周遭亲卫军将,全都噤若寒蝉一声不吭。

    岳飞目光锐利,逼视甄六臣。而甄六臣也强撑着,丝毫不肯退让的回望。

    “…………为一女子,本将绝不可能以麾下儿郎轻掷。就是萧显谟在此,俺也就是这句话。甄将军,你用此言压岳某人却让岳某看轻了你。”

    岳飞冷冷的话语,还寒过身遭天气。甄六臣咽下满口苦水,轻轻摇头:“罢罢罢,俺就一人北上就是,这总不要韩岳二位将主点头了?拿命还了,地下见了郭将主与俺哥哥,也交待得过去…………岳将主俺不敢耽误你的富贵这就告辞!”

    岳飞冷淡扬手,止住甄六臣动作。

    “…………将复辽军带出来,到雁门三关,向俺请降。俺集合全军几日内就北上。去援应州…………至少也分女真鞑子兵势,使其不敢全力以迫应州。”

    甄六臣本来已然准备掉头离去,现在全部动作顿时僵住,不敢相信也似的看着岳飞。

    这就是岳飞将全部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了!萧言所布置的复辽军局面,也为岳飞所打破。一旦生出什么不测后果出来,也全都为岳飞所承担!

    这仅仅就是为了萧言对郭蓉的情分么?

    岳飞身遭军将亲卫,全都动容,异口同声的解劝:“岳将主,还是等太原韩将主号令,等汴梁萧显谟那里消息传来再行事才是!”

    岳飞面容如铁,摇头道:“等不了了,应州若下,大门就敞开了,女真鞑子大军深入云内,就再无阻挡。云内诸州,也是大宋旧疆!保住应州,南下孤军深入的女真鞑子,至少能留下他们一大半。就让女真鞑子再不敢轻窥云内,有几年时间,又可整练出多少强军出来,才可真正与女真鞑子一战!”

    诸将仍然苦劝:“汴梁萧显谟的大计…………”

    岳飞猛的摆手:“萧显谟大计,也是为了能让俺们更好的杀鞑子!现在鞑子送上门来,如何不战?难道让女真鞑子一直压到三关之前么?要是让他们突入宋境,燕地当面女真军马再被牵动南下,如何抵挡?只有来一次击一次,才能争取这几年时间!不用再说,就如此行事了,但有罪责,俺岳某一人承担就是!”

    话都说到此处,诸将不敢再开口了。

    只有各个垂首。

    这后果,岳将主你承担不起啊…………

    甄六臣猛然翻身下马,拜倒在雪地当中:“岳将主大恩大德,俺替郭家小姐谢过!俺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在萧显谟面前为岳将主分说…………就是郭家小姐,也绝不会忘岳将主的恩德…………”

    岳飞在马背上坐得笔直,神色淡淡的:“俺之行事,不为什么郭家小姐。只为这大宋!俺也相信,萧显谟将俺们领出来,也是想为大宋杀鞑子!应州在所必保,俺只为这个而已…………其他的说什么,都是看轻了俺…………甄六臣,两日之内,将复辽军带来,雁门关外请降!”

    说罢,他就策马掉头,在漫天飞舞的雪尘当中离去。身边亲卫,立时紧紧跟上。甄六臣与率来诸将,呆呆看着岳飞背影,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诸人心情激荡,就是岳飞自己,内心当中,又如何平安得了?

    他知道自己是萧言一手提拔出来的,而且萧言对他还有救命之恩。自己这番举动,在不知道汴梁局势的情况下,是很有可能破坏萧言的布局。

    可不能让女真鞑子打通应州通路,席卷云内诸州,直压在大宋河东路面前啊…………若不将这支深入孤军尽快击破。应州失陷,女真大军云集南下。再牵动燕地那里的女真军马。则大宋军事,还堪问么?

    萧显谟应该能懂俺罢,…………萧显谟也从来未曾让俺失望过罢?

    岳飞向南而望,容色复杂。

    萧显谟,俺是宋臣宋将,一心想报效的,也是这个大宋!

    在太原府,夜色已深。城中扰攘,未曾稍减。

    韩世忠点兵聚将之后,不知道多少军将此刻正在太原府中奔忙。领军资,集民夫,凋器械。要在短短两日内准备停当,随时北上。人人恨不得自己长了八只手八只脚。

    不知道多少传骑,此刻正向南向北而出。将太原的布置传到北面,将北面的军情传到南面。

    在得知汴梁萧言已然掌握了相当朝局,地位一时稳固之后。韩世忠自然敢于放心北上,也必须要尽快北上。万一让女真鞑子击破云内,突入河东,不知道会让萧言大局生出多少变数来。集中兵力北上应变,怎么都不会错。

    整个河东路,都要全力的动员起来,支应神武常胜军主力北上一应事宜。

    吴敏同样也忙碌许久,配合韩世忠发出了一条条号令。这个时侯才能稍做休息,心腹幕僚吕存中亲自提着灯笼,送吴敏入内院休息。

    两人都未曾说话,在夜色当中默然而行,不多时侯,就到了内院门口。吕存中将灯笼交给吴敏亲随,轻声道:“安抚…………”

    吴敏摆摆手:“不必多说,尽力配合韩将主行事就是。”

    吕存中还想开口说什么,吴敏却不理他,自顾自的就走入了内院当中。也未曾入随来太原的侍妾处歇息,而是转入内书房当中,轻轻吩咐了心腹亲随一声:“准备提神的饮子,还有笔墨,所有人都不得靠近书房。”

    那心腹亲随随侍吴敏久矣,知道相公有机密书信要写,忙不迭的应命,将吴敏送入书房安顿好之后,飞快的将一应事宜都布置完毕。

    灯火之下,吴敏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笔墨纸砚,久久不动。

    本以为这次朝局风云突变,萧言根脚,已然立足。以他手段本事,经营数年,当可稳固。依附萧言,固然心不甘情不愿,可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可现在看来,萧言这还称不上稳固的根基,就要面临一场突来的狂风骤雨!

    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萧言手中失败了这么多次,哪怕看到机会,自己又还敢不敢做些什么?

    河东金鼓,已然鸣动。而牵动的大宋朝局之争,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而其凶险激烈之处,比起以前,胜过何止百倍?

    身在其中,又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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