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里,贵人们又大多都在宴上,宫人们也不见得有多么守职,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闲聊的,有吃零嘴的,还有赏雪的。
阮云禾寻到清延宫里,也没有特意避人,径直去了莹儿值守的地方,两人找了个偏僻地儿如此这般商议了一番,便敲定了主意。
她正要折返回合康宫,却见皇帝身边的太监匆匆从正门走进,她侧身在檐下阴影里避了避,就看见秦如轲从内室走出来,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似的狐狸。
大太监恭恭敬敬地传了圣上口谕,秦如轲负手听着,也没什么反应,虚虚一揖当是领了旨,转身又进了房里。
“小姐,世子伤了您的心,陛下肯定是又罚他了。”墨玉也为阮云禾抱起不平来。
阮云禾温温柔柔地一笑,缓缓吐出几个字:“正是他活该了。”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欲走不走,又道,“咱们去听听怎么个罚法。”
墨玉有些紧张,又有点兴奋:“偷听?这好吗?会不会被发现?”
“发现又如何?我被他伤了心,来找他麻烦,不可以吗?”
墨玉到底担忧,便自告奋勇去檐下望风,阮云禾则独自走近房门。
她走到门前,停了停脚步,回首向身后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堂而皇之地站在门口听着里头说话。
“……遣散你贴身的小厮,让我好好照顾你,不得怠慢。”秦如轲靠坐在塌上,兀自笑出声,“也不知是在罚我还是罚你。”
秦自年躺在床上,方才喝了药,脸上略有了些血色但依旧显出憔悴,半睁了眼睛看向秦如轲:“照顾?你来伺候我?这是哪门子的罚?”
皇帝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在外人眼里是秦如轲丢尽了脸,在内活受罪的可是太子。他与秦如轲一同长大,关系好自是不必说,可秦如轲堂堂世子,伺候人的功夫实在不敢恭维。
他又喘了口气,声音里含了无奈:“世子亲自伺候我,那倒真是我的荣幸了。”
秦如轲煞有介事地去端了杯热水,走到床边递给他:“这也没什么,以前咱们陪阮云禾扮家家酒,什么没扮过?给你当几天小厮罢了,尚能忍受。”
这话一出,屋内屋外两个人都嘴角抽搐起来。
阮云禾红透了半个耳根,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出来混说!他们三人分明年纪相近,怎么就成了他们两个陪她扮家家酒!
秦自年被子里的脚趾也紧紧蜷缩起来,低声咳了咳,十分不自在:“儿时之事,何必多提。”
纯真时候的记忆固然美好,可他也没忘了,因着他性子沉稳些,总是扮老头儿,阮云禾对着他一口一个“前辈”“先生”……
秦如轲瞧着外头青石砖地上隐隐约约的影子,想着自己一句话逗了两个人,便乐不可支起来。
什么兄友弟恭,什么一百零八式谋取卿心的招术,全忘记了。
“用茶吧,太子殿下,温度正好。你嘴上都起了皮。”
秦自年的神情放松了些,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问道:“你老实交代,父皇为何罚你?”
“无非又是,不守规矩。”秦如轲不在意地笑了笑,“陛下一向看我不顺眼,这不都是常事了。等过几日,陛下气消了,便没事了。”
秦自年看了他一眼,不满道:“瞒我一时有什么用,我不会向旁人打听?”
秦如轲本来就不想瞒他,只是阮云禾现下站在外头,他有些话并不敢说。说得过了火,只怕真的将人气走。
“我与阮云禾的婚约,退了。”
“退婚?”秦自年脸色变了又变,随之而来的便是怒意。
纵然他不大愿意承认,可是秦如轲和阮云禾之间的气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不一样了,他看得清楚。
若站在阮云禾身边的是旁人,他未必甘心放手,可这人偏偏是秦如轲,偏偏阮云禾也动了心思,他心中就算有千万个不愿意,也不能说出口。
太后为他定下婚约,他执拗地违抗着。太后问他是不是还惦记着阮云禾,他只闭口缄默。不论为了情还是为了义,他必须选择成全。
陛下和太后都支持,贤王那边也只是不置可否的态度,更重要的是,秦如轲有阮云禾的喜欢,他凭什么退婚!
“为什么?”秦自年紧紧盯着秦如轲,眼眸中闪动着愤怒与不解。
阮云禾在外也听得紧张。秦如轲和别人没句实话,可秦自年是与他们一起长大的,感情非同一般,若是他们两人私下里谈话,秦如轲说不定会说出实情?
什么变心,什么对侍女深情款款,她通通不信。可她一日不知道内情,就一日地胡思乱想,要是能趁着今日,把事情弄个明白就好了。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冷不防被人拉了衣角。墨玉慌张凑过来小声道:“小姐,太后寻不见你,正派了人找,您再不出去,就要找来清延宫了。”
阮云禾立时泄了气,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找来,她都快要听到了。
“小姐,您赶紧走吧!”墨玉又扯了扯她的袖子。阮云禾不由得长叹,只能点点头,不甘心地转身,轻手轻脚向外走去。
而卧房里头正说到紧要处,秦如轲瞧着那地面上的影子晃了晃,又慢腾腾地移开,知是阮云禾走了,便沉重开口:“阮鸿投靠了大皇子,且有谋逆之心,现如今的阮家,已经是一趟浑水。”
——
夜里的风雪忽如其来地大了些,夹杂着冰渣、雪粒纷飞而至。
阮云禾裹紧斗篷,缩在墨玉的伞下。太后宫里的徐姑姑远远瞧见,便领着一群人抬着副轿辇快步赶来:“阮小姐真是让奴婢好找,太后不见您都要担心坏了。雪天路滑,小姐快些上轿吧。”
阮云禾温驯点头,坐上轿辇后,便一心闭目养神,外头的声响都被落雪隔绝开来,耳边只偶尔有雪花落到轿子上,"啪嗒""啪嗒"的响动。
轿辇摇摇晃晃,走了许久,忽地一阵颠簸,阮云禾猝不及防,身子往前倾斜,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急忙扶住轿壁,却觉得轿辇突然停了下来,便又掀起帘子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扑在轿辇边,一身锦袍绣花,头顶上戴了一顶紫金冠,腰缠玉带,一眼望去便知他身份不凡。
男孩长得敦实,双眸黑亮,却又满面惊恐,正仰着头,祈求般看向阮云禾。
徐姑姑本来跟在后面,此时也赶紧快步走到轿辇前匆匆行礼:“十殿下?这大冷天的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身边也没带个人。”她上下看了看十皇子,又惊道,“您怎么不穿鞋子就出来了?”
阮云禾低头一看,他的脚上果然只穿了一双长袜子,衣服也并不厚,显然是室内的穿着。
她下了轿辇,将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殿下是刚刚从宫里跑出来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十皇子一张小脸冻得青白,鼻尖泛红,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姐姐救我。”
阮云禾愣了一愣,十皇子是当今皇后嫡出的皇子,身份尊贵至极,谁能将他吓成这幅样子?
她不由得向周围看了看:“十皇子平时住在哪儿?怎么一个人出来也不见有人来寻?”
徐姑姑犹疑道:“十殿下一贯是和皇后娘娘住在一个宫里的,今日夜宴,十皇子也是因为要为皇后娘娘侍疾才留在崇华宫。崇华宫离这里不远,想必稍后就会有人找来了吧。”
岂料十皇子发着抖拼命摇头:“不,不要母后派人来寻!”他忽然伸手抓住阮云禾的胳膊,又哭了一句,“姐姐救我。”
阮云禾微微蹙眉,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宫中长大的孩子都早慧,他哭也哭了喊也喊了,却只字不提为何如此惊慌,是不大方便说吗?
她顺势揽了十皇子,轻轻给他拍着背,十皇子则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侧着头,趴在阮云禾耳边细声细气:“母后要烧死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又小,阮云禾只依稀听到"烧死"二字。
她心中震动,还未来得及详问,就听到一阵呼唤。“十殿下——”不远处有几盏灯笼照了过来,应当是崇华宫的人找来了。
阮云禾回过头,只见一位嬷嬷领着几名太监匆匆而来:“十殿下,老奴可算找到您了。您说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跑出来了。”
“我不回去!”十皇子紧紧拽住阮云禾的衣裳。
那嬷嬷满面尴尬地看向阮云禾:“惊扰阮小姐了,十皇子年幼,难免有些不懂事,皇后娘娘还等着,老奴这便带他回去了。”
阮云禾不知道十皇子的话是真是假,他的害怕却都是真的,若是真的就让他一个人再跟着宫人们回崇华宫,她也不大忍心。
阮云禾看着十皇子满是惧怕之意的小脸,想了想道:“我同嬷嬷一起吧,来宫里的趟数不少,倒是一直未能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身子病弱,从不见外客,阮小姐的心意……”
阮云禾打断她:“皇后娘娘不见不要紧,我只在外头参见也无妨。既然有缘碰上十殿下,不去拜见娘娘便是我的失礼了。”
徐姑姑在一旁听得明白,便遣了人去知会太后,见阮云禾牵着十皇子上了轿辇,又忍不住在帘边低声劝了两句:“小姐将小殿下送到便是,其余的您勿再插手,莫要触怒了皇后娘娘凤颜。”
“姑姑放心,我不会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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