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夜,崇华宫走水。

    阮云禾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准备歇下,只觉得耳朵嗡嗡响。等到她回过神,已经冲出了房门。

    她站在院中,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火舌窜起来,将层层琉璃瓦吞噬。

    十皇子到底只说了寥寥几语,她后来去向太后提起此事,太后也只是叹了口气,道他身患癔症十分可怜。

    说句心里话,哪怕是她自己,也是将信将疑,不敢因此要求太后大张旗鼓去调查。如果今夜的火真是那个要“烧死”他的人所放,她岂不是也有一份不查的罪责?

    想到这些,她的心便凉了半截。她想起十皇子那双无辜惊惧的眼睛,心中又是一痛。他还那么小,不知道能不能逃过……

    秦如轲披了件外罩匆匆出来,一眼便见阮云禾盯着崇华宫方向发愣,不由得出声呵斥:“回房去。宫中戒严,闲人回避。”

    阮云禾回头看他,见他面色沉肃,眼眸漆黑,清俊的脸上满布寒霜,一脸疑怒地盯视着她。

    “奴婢只是听说走水,想问一问贵人们是否安好。”

    那日她多话顶嘴,眼下又对崇华宫这么关注,这个宫女绝不简单。

    “此事与你无关。现下去太医院找人,太子发了高热。”秦自年无端高热,秦如轲本该第一个怀疑她,可今日偏偏请了太医验过那碗药膳,的确没有问题。

    阮云禾心里顿时涌上不好的预感,今夜恐怕注定不会太平。她应了一声,急匆匆退了出去,一直到进入太医院请了太医往回赶,都是心绪难宁。

    太医院的路并不近,等她回到清延宫,发现宫门处已站了两排侍卫,守住了宫门口。侍卫放了太医进去,却拦住了她:“陛下有旨,传你去崇华宫。”

    阮云禾捏了一手的冷汗,硬着头皮,在侍卫的引领下,穿过重重的宫墙,走进了崇华宫。

    崇华宫刚经了大火,宫内一片狼藉,西侧的房屋院落几乎都受了火,一片焦黑颓败之景。火势似乎被控制得很快,未曾殃及东侧主殿。阮云禾心里发紧,皇后住在东侧自然无事,可十皇子住在西侧……

    她走了一阵,终于走到了崇华宫最东边的殿宇,外间跪了一地的宫人。

    阮云禾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谨慎地走进殿内,也不抬头乱瞧,只一心拜倒口呼万岁。

    还没等皇帝叫她起身,便有一娇软女声响在她耳边:“臣妾看着这婢女的规矩极好,怎么也不像是世子口中出言顶撞的丫头。”

    世子口中?难不成是秦如轲说了她什么皇帝才传召了她?可惜她不能抬头,连这宫里有几许人都不知。

    “朕还没问话,你急着插嘴做什么?”皇帝声音低沉,隐隐压抑着暴怒,是风雷欲来之状,“抬头。”

    阮云禾抬起头。殿内光线昏暗,但仍可以看出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身躯笔挺,双目如电,正冷冷地盯着她,恐怕是真的动怒了。

    “相貌好,贵妃眼光不错。”

    温贵妃脸色一变,立马跪倒在地,凄声道:“臣妾冤枉!臣妾平日里操持后宫事宜,刘德安又是清延宫里的内务总管,召他问话,这是免不了的啊。”

    刘德安跪在一旁,面色发白,他知道温贵妃根本不会保他,只想着推一推罪责:“陛下明鉴,奴才没有得谁吩咐,只是做分内之事。世子金尊玉贵,许多粗活不宜让世子殿下做,奴才只想着再拨了人去做些杂活,也不至于怠慢了太子。”

    皇帝又不耐烦起来,指了阮云禾问:“你来说。太子高热,最后所用是你做的药膳,你作何解释?”

    “奴婢做的药膳太医验过,确无问题。奴婢做药膳也是听吩咐而行,至于贵妃娘娘和刘公公,奴婢不知,不敢妄言。”

    皇帝越听越烦,一掌拍在身侧的扶手之上,怒喝道:“都没问题,那倒是朕的问题了!”

    皇帝平日里惯常是懒懒散散的模样,哪怕是宫中有些什么鸡零狗碎的事,也多是不耐烦不愿意管,可今夜,却是真的震怒了。

    这怒气,十有八、九不为太子,毕竟上回太子病倒他也没什么大反应,只为了崇华宫这场火。

    殿内正是寂静无声之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陛下,太子房门前的树下挖出了点东西。”

    “拿过来。”

    “是。”

    太监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个由杏黄色发绳编成的小人,似乎指代太子,刚挖出来,还沾着土。

    “什么肮脏东西!”皇帝一看,顿时厌恶不已。宫中对巫蛊之物十分忌讳,这些类似的小人偶也不例外,一个不好,就会惹人猜测。

    秦如轲一看,便知今日一切,恐怕是冲他而来。能埋到太子房前树下……他看向那个跪在下首的宫女,眼中闪烁着厉芒。

    阮云禾看着也呆愣,这式样,像是她从前和秦如轲他们一起编的小人偶,怎么会……

    先前那娇柔的女声再度响起:“啊呀!这看起来,和十皇子身边的那串小人偶十分相似呢。”

    皇帝紧紧皱起眉头,怒火更甚:“十皇子身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那宫妃柔柔一福身:“臣妾也不知,或许要问一问十皇子。”

    皇帝不悦道:“玄淇受了惊吓,让他歇着。”

    然而他话音刚落,十皇子便在殿门口探出了头,怯怯道:“父皇,儿臣没事,儿臣有话想说。”

    皇帝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让人给他赐了座:“不必跪了,就这么说。”

    “这是如轲堂兄送我的。”十皇子掏出怀里的小人偶,让太监拿去给皇帝看。

    那宫妃一瞧又是一阵捂嘴惊呼:“这,是刚好六个么?”

    秦如轲听她话里有话,又是在影射什么,只冷冷开口:“有心之人莫要揣测无心之事,发带就那么长,自然能编几个算几个。”

    皇帝的脸色则是愈发难看,六个?他那六个死去的皇子吗?

    如今宫中只有大皇子、先皇后所出的太子、三皇子和十皇子,至于中间的那些男孩儿,都是出生不过多久便夭折了去。长此以往,自然议论纷纷,甚至有大胆些的言官要皇帝罪己。

    直到皇帝迎了现在的皇后进宫,秦玄淇又平平安安长大,才算平息了皇帝无德受上天降罪的流言。亦有卦师说皇后命格贵重,这才让毫无国母之风的皇后稳坐凤位。

    这六个孩子是禁忌之言,平日不敢提的,眼下那宫妃非要提一嘴,触了陛下伤心事,此事必然不能善了了。

    十皇子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儿臣记得,堂兄是当着儿臣的面拆了发带编的人偶,一直编到再编不了,当时陪着儿臣的两个侍女都看见了。”

    这话意思很明显,巫蛊之术哪有当着人面临时做的。

    “而且是儿臣去找太子哥哥的时候碰上了堂兄,不是堂兄找上儿臣送的。”

    偶然碰见,并非蓄谋。

    小小孩童一席话,倒是条理清楚。阮云禾不由得抬头看他,这样的孩子,谁会真的相信他得了癔症神志不清呢?

    秦如轲也开口说道:“陛下,这小人偶并非什么巫蛊之术,是侄儿与太子、阮家小姐自小在太后宫里玩的,想必太后对此物也有些印象。今晚太后歇下,不好扰了她老人家,明日陛下可以一问。”

    “太子房前挖出的东西,侄儿却不曾见过,大约是有心人仿制,我今日上午才与十殿下见过,晚上这东西便被埋到了太子房前,可见十殿下与太子身侧都不干净。”

    皇帝看他一眼:“你说得头头是道,朕有说你无罪了吗?”

    秦如轲却知道,皇帝这么说,便是消了疑心了:“侄儿鲁莽。”

    皇帝也不想多在此处纠缠,当下便吩咐起来:“崇华宫走水还需再查,守夜的宫人都扣下来单独关押,十皇子贴身的两个宫女都要用刑,清延宫也是同样——”

    他又抬手指了阮云禾:“这个,还有刘德安,也用刑,务必叫他们吐出实话来。”

    阮云禾一惊,用刑?这岂非是无妄之灾!

    可是抬头看看,皇帝毫无同情,温贵妃绝不会管,秦如轲也对她抱了十二分的怀疑,难道真的要熬过一轮,等着太后看在莹儿是宫里唯一一个玄堂影子的份上,留她一命吗?

    “秦如轲还是在清延宫禁足,事情弄清楚之前,非诏不得出。”皇帝起身,凉凉地看了那宫妃一眼,“徐昭容,无事生非,降为婕妤,禁足。”

    等皇帝走了,便有人要来拉阮云禾去慎刑司。阮云禾自然不愿,且不说服刑如何受辱疼痛,若是留下什么疤痕,她身为大家小姐如何解释得清!

    “世子殿下!奴婢未做亏心事,药膳您也验了,为何仍然对奴婢如此疑心?”

    秦如轲面色冷淡,毫无情面:“你早晨见我,分明是知道我的身份,却要装作不识与我顶嘴;还平白无故熏了一身浓重脂粉。自己形迹可疑,我凭什么信你?”

    阮云禾哑然,只觉得百口莫辩,秦如轲也绝不会相信,她装作不认识他,只是为了斗嘴方便。本就是些小事,任谁也想不到,出了这种变故。

    眼见着左右要来拿她,她只好急急道:“殿下不信,可否去禀了太后?太后一定会相信奴婢!”

    秦如轲负手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她被人拖下去,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独自走回清延宫,却见长荣抱着白狐狸站在门口。

    “抱它出来做什么?”

    长荣摸了摸自己的宝贝疙瘩:“刚刚您走那会儿,它急得乱叫,属下以为,它是想您,就抱着来等您。不过现下倒是乖了。”

    秦如轲眼下烦得很,脑子里总是有个挥之不去的身影,便是刚刚被拖去慎刑司的那位,实在是怪。

    “把它关回去,省得惹事。”

    “世子说得是,它早上还差点把那个莹儿扑一跤,要是伤到太子就不好了。”

    秦如轲本要往里头走,却是脚步一顿,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要是、伤到太子、就不好了……”

    “上一句!”

    “它早上还差点把那个莹儿……”

    秦如轲一把拨开他,转身便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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