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欢欢的回信来得很快,信中言辞恳切,称不敢忘却阮太傅的恩情,将会速速打点家中生意,半月左右便可抵达京城。
阮云禾靠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细细读了两遍李欢欢的信。字迹隽秀,措辞严谨,倒与落款上那个娇俏的名字不大相符,想来她这几年日子也艰难,磨出了个沉稳的性子。
听得一阵轻微的响动,她抬头望去,见是墨玉推门进来,便顺势把信纸折起来,双手交叠将其按在胸前。
墨玉看她收信收得快,不由得愣了愣,随即轻柔一笑:“小姐又收了白老板的信?您千金之躯何必亲自去取,下回奴婢去替您跑腿。”
渐渐入春,日头照在头脸上,一派暖意,阮云禾懒懒打了个哈欠:“这信连个皂封都没有,不大好让人帮忙取呢。”
墨玉面色僵了僵:“小姐说哪里话,您还不知道奴婢吗?奴婢哪里会是那等手不稳的人。”
“嗯。”阮云禾晃了两下秋千,便起身往房里走,回头看到墨玉满脸的惶恐,便道,“我与你开玩笑的,况且我也没有亲自去取,是荷霖去的。”
墨玉脸色又是一变,小姐让荷霖去了,岂不是信任荷霖胜过自己?荷霖不过是二等丫头,平日里也不见与小姐多亲近啊……
阮云禾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如坠冰窖:“这几日就让荷霖贴身伺候我吧,她的事会有别的丫头顶上,你这些日子辛苦,便多歇一歇。”
没有降等,没有惩罚,只是轻飘飘地让她去歇一歇。
这一冷落就是半个月,荷霖在小姐身边越来越得脸,墨玉还是一等丫头的身份,却无事可做,已然成了个边缘人。
二月初七,天气渐渐暖和,阮云禾褪了一身厚袄,换上了一件淡青色绣竹叶纹的短衣长裙,外披着一件雪白的狐毛坎肩,脚蹬一双素色的棉布靴,头发梳了个简单的飞仙髻,斜插着一枚镂空珠花,显得清爽宜人。
李欢欢已到京城,与她约好在朱雀楼见面,她吩咐了人去备下马车,就叫上荷霖准备出发。
墨玉这些日子一直闲着,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眼见着小姐要出门,两条眉还忧愁着,嘴角却牵起来做出笑脸:“小姐,让奴婢陪您吧,荷霖姑娘还没陪您出过门。”
荷霖圆脸小眼,瞧着敦实,气势也一点不弱,当即就呛声道:“墨玉姐姐是生来就会伺候小姐不成?凡事不得有个第一回?小姐用得惯奴婢,奴婢自然也不让小姐失望,尽心竭力侍奉左右。”
阮云禾不在意地摆摆手:“让荷霖陪着我就行了,我也就是去瞧瞧首饰胭脂。”
隔着缠银丝的面具,墨玉看不清小姐的表情,但是她清楚地感觉到,小姐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自己身上。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若是想到了,等我回来再来找我。”阮云禾幽幽叹了口气,不再看她,径直朝着外头走去。
——
朱雀楼的雅间里暖意融融,阮云禾掀开门帘,便见一凤眸美人坐在窗边,一袭水绿衣衫衬托出婀娜的身姿,肤如凝脂,眉若弯柳,端庄优雅,宛如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绝代佳人。
见得阮云禾进来,她忙站起身来迎上去。
李欢欢目光落在阮云禾的面具上,骤然鼻子一酸,眼眶就红起来:“我早几年被阮太傅收留之时远远见过小姐一眼,何等风光妙人,如今却是遭了一大难,阮太傅也去了,小姐实在是受苦了。”
阮云禾回握了她的手,引着她坐回去:“事情已经过去,我亦不在意了,李姑娘不必担忧我。”
她心里却是觉得稀奇,她原本还以为李欢欢这几年远离京都,又忙着自家生意,不大愿意理会阮家了。
阮云禾也打听过李欢欢,传言中是个手腕了得的女家主,一眼瞧上去也是端庄持重。都说商人重利无情,李欢欢倒像是个性情中人似的,她的生意都在江南,且阮云禾如今的境遇并不好,她也没必要做戏。
李欢欢亲手给阮云禾斟了茶,便忍不住念叨起来:“我前一阵子听说噩耗就发信来,想要祭拜,不过小姐您没有回信,想必确是有不妥之处,欢欢唯有暂且以子辈礼节为太傅在海潮寺供灯,方能一寄心中哀思。”
阮云禾接过来抿了一口,温热甘醇的茶水在口中化开,她抬起头,眉头一蹙:“信?我怎么没什么印象?是何时的事?”
“就是太傅去世之后两三天吧,估摸着信到之时总不会过腊月二十。”
不对啊,那时候自己都还没有搬进叔父家,怎么会漏过那信?那时候,墨玉还很得她的信任,但凡有她的信,都是墨玉去取……
原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墨玉想必是头回拆她的信,不知这些远送的信都有皂封,拆完不能复原,只好将有信一事瞒下来。难怪自己说起信时她那般惶恐不安,看来是心虚了。
她目光渐冷:“身边人不忠,李姑娘的信我竟从未看过。”
李欢欢凤眸一抬,声音冷厉:“此等手脚不干净的婢子,就该打折了双手丢出去!我的信上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也没什么,若是他日重要的信件被她截下,岂不是后患无穷?”
阮云禾点了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我自然不会容她。此事倒不重要,请李姑娘来一趟,是有要事相求。”
李欢欢有些同情她,父母双亡,脸上受了伤,寄人篱下,如今是连手底下的侍女也敢欺负到她头上。她虽然只比阮小姐大两三岁,却对这落魄的贵女妹妹生出了怜爱之情,当即承诺万死不辞。
阮云禾看着她一脸的慈祥,有些摸不着头脑。
雅间里只有她们二人,她将声音压低,把交换身份一事说与李欢欢,听得李欢欢连连点头。
“虞夫人说是卧病,但她毕竟是刺史夫人,该出席的场合可不少。小姐若是马上出发,或能赶上二月十五的法会,到时会有许多夫人小姐前往海潮寺听法会。”
“虞刺史是一洲之长,虞夫人是众夫人之首,这等盛事,她想必会去。虞刺史也并不避讳与商贾相交,小姐可放心拜会虞夫人。”
阮云禾朝着她一点头,忍不住道:“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耽搁多少时间,只怕误了你的生意。”
李欢欢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这没什么,李家原先几年是艰难些,近些年越来越顺遂,我离开几日出不了什么乱子。况且我身边有一能人,唤做徐谓书,是一把活算盘成精,倒是比我能干,我将诸事交与他,还算放心。小姐便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去问他,他都会帮着出出主意。”
“对了,那个海潮寺,就是虞刺史出资建的,去年年末,他还找了数家商贾,要将此寺转让。我只寻思着寺庙又不是店面,哪能转让,没想到虞刺史竟数次相邀我去海潮寺游玩。”
“当时正值年末我忙得脚底冒烟,没有应邀,现在想来十分奇怪,他堂堂同州刺史,怎么会来讨好我一个江州的商贾?”
李欢欢嘴皮子也冒起烟来,灌了一杯茶接着道:“今年与几位同州大商交谈才知,这虞刺史算是把同州大商都找了个遍,谁都觉得有问题不肯接手,他才将主意打到江州来,可见是个烫手的山芋没法在手里搁了。”
海潮寺……阮云禾不由得想起了京都的六寺案,打着寺庙的名头兼并土地,甚至是向外放贷,如此大肆敛财。
“想必小姐也听说了京都的六寺案,我估摸着虞刺史也是做的此事,所以听到京都的风声急着将海潮寺脱手。”
“那几位大商都是给了虞刺史面子,去了海潮寺‘游玩’,据他们说,其中竟有玄机。”
“这佛门,竟藏污纳垢,里头男女都有,皆作和尚姑子打扮,供豪绅贵族享乐……”
阮云禾手一抖,杯中茶水尽数洒落。脑中回响的是,那日沈环站在马前,问秦如轲“你也好此道?”,看来京中那些佛寺道观也做着同样的勾当。
阮云禾与李欢欢商议完事,便揣着心事往府里行去。
刚走进院子,便见墨玉跪在地上,旁边站着的是院子里的掌事姑姑。
墨玉见她进来,慌慌张张磕了个头:“小姐,奴婢知错了,您再怎么冷着奴婢也罢,不要让姑姑赶奴婢走啊。”
阮云禾眸色一冷:“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姑姑,我与她主仆一场,不想闹得难看,您看着办就是了,我不想再看见她。”
只要她愿意,一句话就能赶墨玉走,可惜她总是抱着幻想,以为墨玉能诚心悔过……
墨玉脸色发白,突然大喊一声:“小姐,奴婢悔了,奴婢有话要说!”
依然是看不清表情的面具,掩着沉沉的眸色,阮云禾将其他人都屏退:“我不会留你,但若你说的东西有价值,我自然也会让你体面出府。”
“太后让奴婢监视您,听到什么同州、红玉簪、周家之类的话,都要去禀报她。”
如果当初莹儿那事她没有虚晃一枪,不管是她亲自去还是让莹儿去查红玉簪,最后都要落到太后的耳朵里。
太后什么都知道,但是要阻止她去查探真相。
——
朱雀楼另一间雅间里。
“海潮寺的事,你真的有必要亲自去吗?一来一回,不知道耽误多久。”
白色锦袍的少年立在窗前,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
他束着马尾,窄袖宽袍,眉眼清俊秀丽,唇色淡淡,如画的眉毛轻轻蹙起,显然是对于此事不以为意。
“海潮寺本就不简单,更何况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京中六寺案久久不能推进,贤王又一天找我八趟麻烦,索性去江南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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