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禾听了这话,心里没来由地一跳,又疑心自己多想,便先将疑虑压下,引着虞夫人往长明塔去。
长明塔的塔身皆是乌黑的砖石瓦片,看起来颇为肃穆。眼前是三扇漆黑如墨的大门,门上各悬挂着一盏琉璃灯,在微风中摇曳不定,散发出淡淡的幽光。
阮云禾向虞夫人解释道:“这就是通往塔中的门,若不是供灯,便只能走两边的侧门,此外,闲人也是不允进入。”
“原来如此,倒真有几分幽静。”虞夫人轻声应了一句,又回头朝着身后的侍女点了点头,“你便在这塔下等我,有李姑娘陪我进去就好。”
那侍女乖巧答应,阮云禾便带着虞夫人往里走去。
她领着虞夫人走到右侧门前,伸手推开,门内是一条幽深的甬道,她接过门口小僧递来的灯笼,小心给虞夫人照着脚下。
“这里头好生昏暗。”虞夫人喃喃。
阮云禾也没来过,不过她还是回忆着李欢欢的说法,轻声轻语道:“因着里头供奉的都是逝者,故而不可太明亮,以免惊扰。”
虞夫人跟着她一路往前行走,阮云禾带着她走过两排青石台阶,最终停在了一间屋子的前面。
“这里便是我为阮太傅供灯的灯室。”阮云禾轻轻推开屋门,虞夫人随即走了进去。一眼望去,屋中一尘不染,墙角还摆放着一些盆栽,花草,桌椅板凳,整个房间显得非常的雅致,但是却没有丝毫生气。
房间一侧靠墙摆放了一尊佛像,佛像前便是长明灯,灯下摆着香案,香炉上插着几根香,在火焰的映衬下,烛芯闪烁不已。
阮云禾看着眼前父亲的长明灯,心中涌现出浓浓的伤感。
其实父亲生前就日日痛苦,几乎是从她毁容那日起,约莫一年的时间,父亲每日都是浑浑噩噩,也不知在想什么。
要说她怕吗?当然害怕,父亲吩咐她的丫鬟毁她的容,她怎么会不记得?可是她不相信父亲那样做是出于恶意,至少她被烧伤后最痛苦的那个人仍然是父亲。
而她不管是与父亲争吵还是旁敲侧击,他都是绝口不提为何,她做了父亲十几年的掌上明珠,那个时候才发觉自己对父亲全然不了解,更是无法将自己幼时温柔耐心的父亲,和后来那个冷酷暴戾的人联系起来。
阮云禾深吸了一口气,取了三支香,将它们点燃,双手捧起,跪在蒲团上,恭敬地将香插入香炉中。她跪坐着,抬起脸来看着香炉中的香烟袅袅升起,慢慢消失不见。
她知道,自己身为女子,能力实在有限,除了父亲留下的玄堂,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倚靠,但是她想竭尽所能把父亲的死弄个清楚,哪怕事情越纠缠越复杂,她也不想就此罢休。
许是被阮云禾真心实意的样子打动,虞夫人也取了三支香,将香插入香炉,双手合十默念一番经文后,从袖间取出一枚玉雕的梅花来,置于灯前。
阮云禾的目光追随着那枚玉梅花,神色有些古怪。
虞夫人与父亲非亲非故,点上几支香已经是很大的敬意了,又何必拿出这样东西来?
虞夫人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怔愣了片刻,轻声道:“来得匆忙,未带供奉之物,唯有此玉,聊表敬意。”
阮云禾这回却没有搭话,盯着那枚玉雕梅花,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母亲早逝,父亲与外祖家关系也很僵,她只去过外祖家两回,最后一回还是在她十二岁那年。
九岁的表妹领她去了母亲的闺房,摸了两只白玉雕的小朵梅花,说是姑姑学了好久的雕玉,玉梅花就和真梅花一个样。
后来便是外祖父满面怒容地将她们赶出了母亲的旧院,那两朵小梅花也遗落在了那里。
阮云禾只做了一个猜测,便觉得什么都串得上了。
若是当年与周云绮换嫁的,就是岑氏姑娘呢?父亲原先的未婚妻。如今的虞夫人。
所以,她查了这么久的周云绮,就是自己早逝的母亲?那簪子如何在母亲手里,后来又由父亲精心保管,便也全都说得通了。
就连太后对她没来由的偏爱,也是因为她是太后女儿的血脉。
虞夫人看着阮云禾兀自发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自己情难自禁,唐突了么?
这两人还僵持在灯前时,却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
阮云禾楞楞回头,秦如轲提着一盏轻灯,缓步走近。
“两位光顾着祭奠,怎么连门也忘了关?”
阮云禾一时愕然,低头垂眸道:“原是我糊涂了,来了这许多趟,竟然将此事忘了,实在是不敬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心神不宁,虞夫人当下才从情绪里抽身而出,不由得问起秦如轲的身份:“这位公子是……”
阮云禾顺势介绍二人认识,随后又是沉默。
秦如轲瞧出气氛不对,只轻轻一嗅,缓声道:“海潮寺果然大手笔,这长明塔里燃的竟是犀角水香。传闻燃犀角可与逝亲相通……不过到底是传说,大约燃此香也是更重宁神之效。”
阮云禾瞧着虞夫人一副若有所思的出神之态,抬眼看了他一眼,好像有些明白了他说这话的用意。
秦如轲将这话说完,就似是想起什么似的,直勾勾看了阮云禾:“瞧我险些把正事忘了,有些生意上的事还准备请教李姑娘,好不容易找到此处,不知是否扰了。”
阮云禾心领神会,站起身来:“我倒是没什么,咱们出去说吧,不要扰了阮太傅清静便可。”
这般说完,她还不忘问虞夫人一句:“夫人呢?要不要一同出去。”
虞夫人此刻的思绪早飘飘摇摇绕在了长明灯上,摇了摇头道:“我便留在塔里,图个清静。”
阮云禾把手头上的灯笼留给虞夫人,与秦如轲走出了灯室,从外头轻轻带上门。
刚关上门,阮云禾就把耳朵贴在了门上,然而这门十足的厚,想来隔音也很好。
秦如轲看着她一副急切万分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在她耳边说:“急也不是你这个急法,你这样会不会被虞夫人察觉还另说,若是有人往来路过,见你这鬼祟作态,岂不是要抓你?”
阮云禾心里乱成一团,她方才那样一猜,总觉得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又隐隐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没有握住,飘飘渺渺地提醒着她真正的内情还离她很远。
她很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她想知道虞夫人会不会真的和父亲倾诉,会不会说出更多的东西来。
虞夫人常年寂寞,孤独一人在这同州守着一个密事,无人倾诉,她一定憋了很久。无论她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感情,逝者已逝,什么隐秘话都是可说的。
“随我来,去对面的灯室。”
阮云禾咬了咬唇,跟着他绕了一圈,进了对面的灯室。
这间灯室布局也很寻常,靠墙仍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佛像,前头摆了灯和香炉等物。
秦如轲在佛像脚边一阵摸索,似是触到什么机关,佛像突然向右移动了一尺有余,缓缓移开。
佛像的右半部分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这里头竟然有一个暗层。
秦如轲打着灯笼往里头照了照,确认无恙后便先走了进去,又回头看阮云禾:“这里还算干净……”
还没等他说完话,阮云禾已经钻了进去。里面空间很小,一人站倒是刚刚好,两人一起在里头就显得拥挤了。
秦如轲吹灭灯烛,又伸手摸了两摸,按下机关,外头的佛像和灯烛等物又移回了原地。
阮云禾已经无心去问他为何会知道这种机关暗道了,她只将一门心思放在对面灯室里,竖起耳朵听着虞夫人说话。
这个暗层做过特殊的处理,似乎专为偷窥偷听准备,侧边有小缝,藏在阴影里,外头轻易看不见,里头却能将外面瞧得一清二楚。内壁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竟能将灯室的声音放大,饶是虞夫人的声音轻似耳语,他们在里面也听得清楚。
“我永远是最容易被抛弃的,父亲能轻易将我与旁人换嫁,哪怕是远嫁千里,哪怕是虞煊这样的人。”
“你呢?咱们早见过的,玉梅花是我亲自送到你手里的,我这个未婚妻可曾在你心里有一点点的分量?”
“虞煊又不是傻子,他早知道我没有红玉簪了,他什么都知道,我只能万事顺着他,否则一个不慎,就是家破人亡。”
虞夫人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一字一抽噎,似乎是要将二十年的泪都在这里流干。
阮云禾深吸了一口气,虞夫人是个可怜人,说起来,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刚刚进来的灯室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有人进来了?
耳畔是放大了的男女嬉笑声,阮云禾皱眉去看,却被秦如轲捂了眼睛。
眼睛一捂,听力就更灵敏,衣物窸窣的声音被放大在耳边,想也知道,这两人在做什么。
阮云禾心一乱,虞夫人那边又说了起来。
“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守着所有的苦痛?只因为太后和皇帝的私心,我被牺牲来了同州,可我在同州受苦,没有一个人理会我,这是凭什么?”
她匆匆听了,又觉得有东西忽而掠过没来得及抓住。
没等她想清楚,秦如轲的呼吸就撒在颈边:“你听到了吗?她说的是,太后和皇帝,不是先帝?”
耳边男女急促的呼吸和娇笑声愈发大了,阮云禾心头乱成一团麻,什么也想不清楚,一把抓住了秦如轲的手臂:“我不明白。”
秦如轲一颤。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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