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衣出来,王上已然一袭常服屈膝而坐,朝我勾勾手。

    “王上今日居然不急着批阅奏章,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扯着我坐下,眉眼轻盎:“孤就想陪自己的王后还不许了?”

    得了,往日都是我陪他,今日还会说情话了,更说明有问题。

    “所以说,王上和我在一处的话,做什么都好吗?”

    感觉自己演得稍微刻意了些。

    然而看到他不假思索地点了头,我顿生出捉弄之意。

    “那既如此,我给王上讲个故事吧。”

    王上已伸手优雅执箸,示意我也动筷。

    “王后说便是,不妨碍用早膳。”

    “得令,”我微微一笑,“是一个我曾经听说过的案子。”

    王上敏锐察觉到了我话中可能的陷阱,眼神犀利:“且慢。”

    我假装懵懂:“怎么啦?”

    他眯着眼瞧我,想从我神色中看出半点心虚来:“王后确定,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孤还记得,上次的楚国县尹——”

    王上刻意拉长了语调。

    我只浅浅一笑,凑上前去轻声呢喃:“这个,天机不可泄露,王上可以猜?”

    拿下一城,我微微得意,退身又坐直了些:“不过今日要说的这个案子,确实是过去的。”

    “大概是昭王时期有人讲过这么一件事……”

    “一个叫丹的大梁人在雍城将人刺伤,随后自戕。”

    讲述“案情经过”的时候,王上听得格外认真,就连手中长箸也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我注意到提到“自戕”之时,王上紧蹙的长眉略略一颤,坐得更加挺拔了。

    律法狂魔。

    我在心中轻斥着,但实际上却无半分埋怨。

    “丹被丢弃市中三日,随后被人埋在了雍城南门外。”

    看到王上满腹疑问要提,话锋一转,我轻轻笑道:“过了三年,丹复活了。而他之所以可以复活完全是因为丹曾做过审判官的门客。”

    “嗯?”

    王上愣住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开场会有一个如此发展。

    好端端的案子,怎么就复活了呢!

    我只能赶紧给他解释:“因为审判官认为丹罪不至死。”

    王上面上稍微好看了些,表示赞同。

    “于是审判官向主管人命的上司公孙强祈告,公孙强让白狗把丹从地下挖了出来。在墓地被放了三日后,丹开始随着公孙强往北行走,一直到了北地郡一个长满了柏树的山丘。足足过了四年,丹才恢复了神智,重新有了五感,能够听见鸡鸣狗吠,也可以食用饭食了。”

    “只是他的喉部一直保留着当时自戕时的疤痕。并且因为死去过,眉毛始终稀少,皮肤漆黑,四肢也十分僵硬没办法转动。不过这个丹还会经常和人们讲起他死去的时间里到地下所见和习俗。讲完了。”

    “讲完了?”

    王上罕见失语。

    半晌。

    “王后,是怎么知道这样一个孤从未听过的事情的?后半段过分离奇,但总感觉前半段又十分真实。”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文物了。

    后人熟悉与否我不知道,但是王上可能还真不清楚。

    这可是当年老秦人的发源地放马滩秦墓出土的,堪称第一志怪小说。

    或许当时作者压根没传扬开,故而咸阳的人都不知道。

    但我此刻就是不想说实话。

    “我,我就是知道啊。”

    看到大王如此懊恼,居然心情也不错?

    然而王上继续纠结,浅蹙起了眉头:“那王后说说,前半截究竟是不是真的?”

    好吧,法家狂魔持续上线。

    我实话实说:“可能是真的吧,这个我和王上一样不能确定。”

    “那到底是何时发生之事?是祖父即位哪一年呢?”

    考试还带考专业书图注问答是吧?

    但我是真记不清楚了,只能凭着些许记忆告诉他:“可能……昭王七年?”

    “无事,”他不再执着于这些细枝末节,揉揉我的脑袋,“孤也并非要寻出来翻案,无非好奇。然这样的案子各国历代都不少。至于后半段,孤也是见识过的,前面的故事是为了引人入胜,为人物去世铺垫一个合理的机缘,而后就能顺理成章讲身后各类习俗。”

    但王上嘴上说着,却还皱着眉头呢。

    王上每次一想事情就会皱眉。

    效果也早就到位,我就不再捉弄他,抱住他手臂给他麻利道歉:“阿政别介意呀,我就讲个故事,我是实在喜欢你喜欢得紧才诓你的。”

    “是,王后诓孤。”他琢磨着我这句话,重复了一道,这才低低地笑了起来。

    “孤原谅王后了。”王上径直接过话头。

    “不过,王后既然是以案道情为由头将孤牢牢擒获的,那王后不如也分析分析其中的道理。”

    怎么还倔上了呢?

    法学狂魔绝不认输是吧?

    行,那法学狂魔的夫人也让他见识见识。

    我浅浅思量,选了个偏奇的角度进行答辩:“嗯……可能初看会落眼于丹刺伤人的手法和轻重,然后来判断案情严重性。”

    “然而对我而言,会第一时间注意到‘自戕’二字。”

    王上便突然来了更加浓厚的兴致,又朝着我这边挪了挪。

    我登时压力倍增:“一个人如果犯了律法,我们大秦目前有很多的办法达到将此人绳之以法的目的,例如‘告奸’。但是丹的故事使我不由思考,他为何宁愿自戕也不愿接受律法审判?”

    “可能性自然有多种。可是在我看来,律法的目的应该最终还是为了教化与治理。之于罪不至死之人,为使其知错而改;之于死罪不可恕之人,为使旁人心有余戚崇惧律法而不敢为违律之事。”

    “若丹是因为当时处罚过严,与其受尽牢狱审判折磨倒不如死个痛快,我私认为或可将此条律适当予以宽松。若是当时律法已经很留情面,对于伤人者,会询问其缘由酌情判断,丹或许是慌不择路以为死罪难免,那便是王令传达犹不够之过了。”

    说完这些,我默默低下了头:“我的表达有些过于混乱了,但充其量的意思不过是认为,律法需针对实际情况想法子,如何让违律之人心甘情愿接受律法制裁而非私自处置了。”

    这也不是要刻意说服他什么,所以我闲聊间也很从容随意。

    我忽然伸手抚上他的眉心:“还有啊,王上能否不要动不动便蹙眉。”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王上还手按住我的手腕。

    我心如擂鼓。

    便见得他眉间愁色悉数散尽化开,拂染遍云销雨霁后的昂扬虹彩。

    “是这样么,对王后多笑笑?”他抓着我的手,从鼻尖淡淡触过,落在唇边。

    “嗯……”我想要抽手而去却不得,只能又低下了头。

    “孤左不过是觉得王后的见解很独特,故而深刻思考了一番。看样子,小昭似乎,看了很多类型的书?”

    “开卷有益,王上。”我趁他不注意,抽手离开,将他眉间的半丝讶异和怅然收入眼底。

    “于我而言,我认为自己比这个时代原本生活着的女子们要幸运太多了。我可以读书习字,我们每一个人拥有相对公平的资源学习知识。你看像我哪怕回到大秦,还有夫君也就是王上您教我习字。”

    “可当下的平民百姓仍是很难接触到的,对于千辛万苦拥有这样机会的人而言,书是为了改变命运际遇。可能现在的人很难说出这番话,只有我,来自未来那个世界的我可以平心静气地直言。

    “然书并非是成为人上人的跳板,读书习字是为了习得知识行走世间,是为了磨砺本性,是为了学有所得成国之栋梁而为事业奉献终生。”

    低着头,我没有来得及看到他这一刻眼中的情绪。

    或许我想他有所惊艳,但也期盼他并无意外神色。

    “小昭的看法的确令人眼前一亮。若旁人不知道,还以为王后师从墨家。”

    我意味深长地微笑:“我是,也不是。我这个人……属于什么都杂修一点。后世本就是博取百家之长,故而回答是。然经由时间磨炼,很多思想交揉相通,谁是谁又怎能说得清楚?”

    这话似乎戳中了王上的心思,他随手捞起我在案旁放置的一卷《左传》,却不打开,只清明眼神微微一抬。

    我就主动给他递去话头:“王上可是想问什么?”

    “知孤者莫若卿。王后告诉孤,今后是否将有很多君王?”

    可多了去了。

    “王上猜的不错。”

    “那王后莫要唬弄孤,只需如实相告。”

    我心中那块放下许久的悬木豁地又抛了起来。

    他不会是想问,大秦什么时候亡了吧?

    眨巴眨巴眼睛,我惴惴不安地等着王上把疑问抛出来。

    “浩如烟渺的众多人物中,孤大概能排在何处?”

    我恍然大悟。

    他就是想问这个啊?

    再一眨眼,我的眼底阴霾之色一扫而尽,只剩澄净。

    王上,你怎么不自信啦?

    说实话吧,真怕你骄傲。可不说实话吧,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胡诌好了。

    那……还是实话实说吧。

    毕竟我都还为他骄傲呢,他本人怎么就不可以了!

    我神神秘秘地唤他:“王上。”

    “阿政。千百人物皆非来自同一时代,自是各有千秋。不过后世各位,寻常都不和王上比较的。”

    王上似乎惊了一惊。

    莫非是后生可畏,排名太差了?

    “非要排名,那您的排名……”

    我伸手指了指天上。

    我的意思当然是——后世帝王,谁敢和您比啊!

    陛下您可是一直在开拓前人没有的制度,那毕竟不是一个难度的。

    就好比历史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若是再无光亮下去世人将要危机重重。

    征途之中,王上求索到了一盏灯,并且在不断前行时亮起了更多的灯火。

    于是后世哪怕仍有暗夜,然始终繁星不灭,灯火长明。

    虽然我主张唯物史观,但还是想发自内心说一句,若那句著名的歌词应验到了陛下您的身上,那可能我们这些后生就不需要学英语了。或许就不是统一六国文字的层次了,而是直接统一海内外语言。

    全世界都在说我们的语言。

    想想还是觉得很刺激的。

    我正想入翩翩,突然听到一道迅速而轻盈的脚步声靠过来,然后是汀兰在殿外唤道:“王后,宫外出事了。”

    王上瞥见窗边那一局未定的棋局,为他自己倒了杯茶,举手投足间颇显从容:“何事?莫要慌张。”

    汀兰听到王上出声询问,似犹豫了一瞬,但不好私下告诉我一人只能硬着头皮回了话:“相府的二子被人打了。”

    谁?谁被人打了?我没有听错吧?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骤然抬起头尽是茫然。

    “汀兰,你一五一十地再说一遍。”

    “王上,王后,”汀兰在殿门外再屈身了些,“是相邦家的二子,吕蜴被人打了。”

    我转头,同王上对视一眼。

    终于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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