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纯钧大翻白眼:“狗屁的责之所在,你自己就不是民,你怎么倒不记得保护一下你自己?”

    李时有一肚子诸如“捐躯赴国难,视死乎如归”的话,却从来不说出口,此刻更是让她说的脸上僵硬,于是也坐下来,转过头去,不发一言。

    大费了一番周折,弄得破财伤身,还丢了徽章,这下连书院都进不了,二人都是心情郁郁。

    纪纯钧又自顾自地低骂了两句,总算是出了气,忽觉背上一阵疼痛蔓上来,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让那老虎抽了一尾巴,先前尚不觉得,被泥土掀着一滚,颠倒磕碰之间,伤势许是加重了。于是难得地闭了嘴,安静调息起来。

    两人相对无言,干坐一会儿,纪纯钧忽道:“其实叶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白濯能想到这法子,以前大约也是有很多人想到的,这样一来,书院里又能有几个寒门弟子呢?”

    李时:“总归是有的,能进书院,就能入朝为官,既入朝为官,定要做出改变,书院的规矩迟早要改。”

    纪纯钧:“这迟早未免来的慢了些。”她还想再说,却觉得下面的话有点逆不道,李时多半是个富家子弟,自己还是闭嘴最好。

    李时在土墙薄处慢慢地捅出个洞,却没有光透进来,再往前捅就是一层发软的皮毛,想来洞口已经让尸体堵了个彻底。

    李时回头正想跟纪纯钧说外面的情况,却见地上空空荡荡的,哪里还见人。

    李时一怔,正想喊她,纪纯钧却从洞里绕了出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兴奋地睁着,一把拉过他的衣袖,李时正欲开口让她放手,纪纯钧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的袖口蹑手蹑脚地往洞里走。

    洞里虽没有光源,却有些细细碎碎的石头,发出幽幽的荧光,洞顶不断滴下水来,又湿又凉。

    二人脚步都轻,除开水滴声,洞里一时安静的很,一阵窸窸窣窣声就尤为明显,李时循声一看,连绵的岩石里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再仔细分辨,一双拳头大竖眼正混在碎石里,反射出幽暗的光。

    正是一只黑背棕纹的大蛇!

    李时不由握紧了手上的剑,纪纯钧附耳道:“看它脖子。”

    一阵温热的气流从耳边划过,李时脸上一热,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心道这时候了纪纯钧还不忘作怪,拧起眉头去瞪纪纯钧。

    纪纯钧却定定的盯着那大蛇的脖子。李时见她又拌无辜,假装没看见他的神色,心中怒气翻涌,只得顺着她的目光去看。

    那蛇慢慢爬着,脖子上竟闪出一点颇为明亮的光来,那蛇的脖子上,不知道用什么材质的绳子,牢牢系着一枚黑色的徽章!

    细细一看,还能看见其上已经被磨的模模糊糊的花纹。

    李时不禁轻声道:“染尘?”

    那蛇许是也察觉到了这轻轻的一声,滑动的身子停了一停。纪纯钧赶紧把李时一拉,退到洞口,等了半晌,再走进去往里看,那蛇仍自己爬自己的,于是二人退回洞口,放心大胆地商谈起来。

    纪纯钧感觉一身的血热乎起来,什么疲惫疼痛都一扫而空,认真道:“我知道一个法子,治蛇有奇效。”

    李时:“什么法子?”

    “浸了汗水的衣服,罩在蛇头上,它一时半会动弹不了,趁这时我们取染尘!”纪纯钧把大刀一扛,有点得意。

    李时脸上又烧起来,所幸洞里黑暗,纪纯钧看不出来,二人今天都是汗如雨下,里衣外衣都是湿了又干,只是自己一个男子,总不能叫纪纯钧把衣服脱了去治蛇吧,那只能,他自己脱?这是什么馊主意!

    李时咬牙切齿道:“你确定这法子有用?况且,现在外面安静下来了,他们多半是去书院搬救兵来挖我们,倘若那蛇暴怒,他们不来,那我们岂不是自寻死路?”

    纪纯钧:“那我们就卡着武试要结束的时间动手,蛇的眼睛不好,我们拿完就跑,它未必就能找到我们,这里离出口这么近,再等一刻,怎么都该来了。况且,你不想进书院了?”

    李时沉默了一会,道:“那就再等一刻。”

    纪纯钧捉狭地冲他眨眨眼,笑道:“咱们脱里衣,贴身的湿热,效果比较好。”说着自己往洞里走了几步,绕出李时的视线,迅速脱起来。

    李时本来已经想象出纪纯钧嬉皮笑脸盯着他的样子了,正在自我说服,没想到她坦坦荡荡自己脱衣服去了。

    洞里湿暗,李时在外头对她非礼勿视,在洞里借着黑暗,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发现她虽生一双桃花眼,眉眼却是极凌厉的,不嬉笑的时候隐隐透着一股傲然侠气,这样一看,反而显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时心里不是滋味,也默默脱起衣服来。

    纪纯钧动作极快,等她回来,李时还在系腰带,纪纯钧见他腰线流畅,修长漂亮,脸上闪出一抹要笑不笑的神色,转着衣服看他:“你怎么这么慢,特意等我回来吗?”

    李时心里那点不是滋味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并不答她,飞快地系好了腰带。

    纪纯钧把衣服往他怀里一扔,道:“待会我们从后面靠近,你把衣服蒙在它头上,然后赶紧退回来。”

    李时自知伤重,恐怕难以在取下染尘的情况下还能全身而退,也不愿让纪纯钧去冒险,正在斟酌,纪纯钧却已经主动揽了任务。李时心里莫名一松,手里的衣服还带着点温度,热得他心里有点感激发出芽来,但是转念一想,纪纯钧什么时候不是冲在前头的,原不是为他,一点小苗又缩快速了回去。

    李时点了点头:“差不多了,动手吧。”

    那蛇睁着一双绿眼,嘶嘶吐着信子,巨大的身体在岩石之间磨动,看起来极为坚韧。

    二人脚步皆是极轻,近了蛇身十步以内,那蛇还不曾察觉,再进几步,巨蛇忽然快速一溜,转过头来盯着二人,二人见它发现,脚上用力,举步如飞地向蛇头冲去,巨蛇飞快地蠕动起来,原来小巧的嘴张到一个可怕的弧度,抬起尾巴就向二人卷来,把项上染尘转到了身下。

    前有蛇口,后有蛇尾。纪纯钧撑地一翻,翻到了蛇头背面,李时把一件衣服往它嘴里一扔,它果然全身一滞,快速地蜷缩起来,头还没来得及落下去,便被李时用衣服罩住,顿时发出一声难听的嘶鸣,伏在地上疯狂地磨蹭旁边的岩石,想把衣服磨破,李时奋力一插,用剑把一边衣角钉在地上,自己死死拉住另一边。

    系染尘的绳子明明细得很,却格外坚韧,以至于让巨蛇磨了这么久仍然完好,纪纯钧一刀下去,竟发出金石摩擦之声,纪纯钧把刀插入绳内,狠狠一拉,总算是拉断了那绳。

    纪纯钧伸手一捞,握住染尘。

    就在这时,巨蛇磨破了布料,巨口一张,吐了口中衣裳,碗口粗的身子狠狠一抻,掀飞了插在地上的剑和李时,张大巨口就要去吞李时,李时让它掀得天旋地转,朦胧间看到扑面而来、红白相间的深渊巨口,身体却使不上力,突然有点伤心。

    曾经自己也是一腔孤勇,少年意气,即使打了败仗也有父亲撑着,就算他曾经有勇无谋,只顾少年意气,父亲最后都能转败为胜,凯旋而归。

    所以他敢孤军深入,能慢慢成长,站在父亲的肩膀上,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怕。可是现在,他没有无往不利的父亲了。

    心里忽然漫上来一股极空的绝望,像旋涡一样把他从内而外地吸进去。

    预料当中的剧痛没来,少女韧如弓弦的身体挡在他面前。纪纯钧用刀奋力撑住蛇口,却明显不敌蛇口有力,大吼一声:“你他|妈愣什么呢!”说着,腾出右手抄起李时的剑。

    她松开一只手,便被蛇口几乎逼到地上。巨蛇被刀磨出浓稠的鲜血来,滴滴流到纪纯钧脸上,纪纯钧右手一刺,一剑竟破开蛇皮,刺入蛇脑血肉中,巨蛇凄厉大叫,长尾一卷,卷住纪纯钧的手,把她拉离了蛇口,纪纯钧左手拉不住刀,右手却仍紧紧不放,把剑从蛇头拉了出来,股股鲜血涌了出来,巨蛇颤着身子,细舌一挺,把纪纯钧那把已经千疮百孔的破刀推了出来。

    蛇尾勒狠了纪纯钧的腰,巨蛇虽已经挨了纪纯钧一剑,力量大不如前,却仍是勒得纪纯钧喘不上气,力气自头到脚一点点流失,窒息感越来越强,痛感也一点点消失,纪纯钧连扭动的力气都使不上,还想挥剑,手却不知什么时候绵软下来使不上力气,饶是如此,纪纯钧还是紧紧握着手里的剑,不肯放剑脱手。

    巨蛇幽幽地朝她吐着信子,准备先勒死她再吞吃入腹,头下却忽然剧痛,身子不由一松,纪纯钧失了束缚,直直地摔在地上。

    李时不知哪来的力气,趁着巨蛇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一刀误打误撞砍在了七寸。他赶紧把纪纯钧往干燥的高地拽,纪纯钧虽不至于昏睡过去,意识也不太清醒,连李时的手都拽不住,身子似有千钧重,疼痛后知后觉的蔓延上来,五脏六腑都像在火上灼烤。

    还好没死,哈哈。

    李时撑着一股气,总算把她架到干燥的地面上,所幸巨蛇虽然已经从疼痛中缓过来,爬到湿地边,却游移不定,不再上前。

    纪纯钧又意识恍惚了一会儿,等眼前再清醒一点,看见的就是干燥的地面,身边李时一张脏兮兮的侧脸,纪纯钧撑着他的肩膀站起来一点:“蛇呢?”

    李时声音有点哑:“在湿地下面,我们走上来它就不追了。”

    李时凌乱的头发被湿地里打湿了个彻底,身上血水混着泥土,好不狼狈。此刻的李时虽然仍是冷着一张脸,眼里的血色却给他添了几分人情味,不见之前的冷漠和傲气,看起来有点可怜?

    纪纯钧哈哈哈笑出声来:“你怎么弄得这么难看啊?”这一笑牵得她胸中血气翻涌,气息火烧一样从嗓子里燎出来,她仍不管不顾,一边大笑,一边絮叨:“果然是人靠衣装啊,你说,你这乞丐一样的样子要是让她们看见了,她们是不是得伤心死啊”

    其实纪纯钧并不能看清楚李时具体的样子,只是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迫不及待地说些话来维持清醒,她话越说越快,胸中的火越烧越旺,脑子却像被冻住了似的,眼皮铅做的一般,越来越沉。

    李时听着她不着边的鬼扯,换做先前定是暗暗生气,此时听来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喜庆味道,纪纯钧越说越没道理,颠三倒四的,说着说着,李时忽觉她的身体泥一样地软下来,也不再废话,猝不及防地往地上栽去。

    先前纪纯钧还无意识地跟着李时走,此时没了力气,李时也是精疲力尽,根本拉不住她,赶紧蹲下来架住她,让她扑了个满怀。

    李时把她放在地上,才看清她生机勃勃的一张脸虽然仍泛着红晕,嘴唇却失了血色,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赶紧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果然烫的吓人,李时把她翻过来,背上让巨蛇在地上一拖,已经是血肉模糊一片,破碎的布料和泥水混在一起,被洞里幽幽的光一照,显得分外可怖。

    李时慌了手脚,想把伤口处嵌入的衣料拨弄出来,却惹得纪纯钧眉头蹙起,于是不敢再动。

    李时心里正翻江倒海呢,只听外面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你们挖快些,要让他们伤着小黑,可怎么得了!快些快些!”

    听到外面的声音,李时仿佛一瞬间从梦里跌出来,放下烫手山芋一样的纪纯钧,拿了她的刀要去挖洞口,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默默坐在她旁边。

    外头大吼大叫的老人暴躁得很,听了半天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想来是书院的先生,压得余人不敢开口。

    等到洞口终于被挖开,一个须发半白、蓬头垢面的老人率先奔了进来,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矫健,李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老人却跟没看见他一样,急急忙忙往洞里冲去,李时想拦他,却被后面信步而来的白衣少年制止了。

    来人长了一张和李绯极为相似的脸,不同于她的精致可爱,此人眉眼已经长开,透着一股温和大气,一身便服干净素雅,腰间系着一枚古朴又晃眼的玉,正是烧云佩。

    李时看见烧云佩,顿时明白了这莫名的熟悉感,这白衣少年正是当今太子——李玟!

    李时正想行礼,李玟一把把他扶住,道:“寒英不必如此,父皇既赐你国姓,你我自当以兄弟相称。”

    李时冷不防被喊一声小字,惶恐道:“臣不敢。”

    李玟微微一笑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你和这位姑娘就医要紧,那巨蛇是周先生养的,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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