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是全国接诊人数最多的医院之一,连轴转是常有的事。
最近,沈医生依旧忙碌。今天有一个开胸的大手术,她在手术台前站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可以放下手术刀,下班了。
沈清急匆匆地脱下手术服,换好衣服,草草收拾了一下,也不顾两天未曾休息过的狼狈状态,打了个出租,直奔江大附近的写字楼——弟弟大四那年成立的软件工作室过了两年已经初具规模,渐渐走上正轨。
最近几周沈朗忙到恨不得住在工作室,两个都是大忙人,虽然在一座城市生活,但连见一面都困难。
恰好沈清在写的论文需要用到动态模拟数据,程序出了问题,也不好解决。她便决定把资料给沈朗送过去让他帮忙看看,也顺便看看最近都没怎么见的弟弟。
等到了工作室一定要好好睡一觉,沈清长叹了一口气,捏捏鼻梁,强撑着从出租车里出来。
她轻车熟路地刷卡,输入密码,推开玻璃门。
整个工作室似乎都没有人,只剩灯还亮着,照得大厅更加空荡。沈清奇怪地皱起眉。
“沈朗!我把资料放在茶几上了,”沈清从包里掏出了一沓文件袋,利落的丢在茶几上,“你忙好了就来。”
说完便打算躺在沙发上小憩片刻。
沈清买的房子离医院很远,开车将近两个小时,赶上高峰期就要更久了。是以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生活在医院附近租的房子里。
等到假期,才会回自己买的房子。有的时候碰上连续几天的大夜班,出于安全考虑,沈清要么不回去,要么来工作室等沈朗下班送自己回去。
沈清刚闭上眼,就听见门开的声音。
但并没有听到回应,她微微睁眼,瞥见一个修长的人影正走过来——不是沈朗。
贺行简穿得很正式,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裤在他身上相得益彰,领带有点松,衬衫被规矩地扎进裤腰。
这个人她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见过,但却还是很熟悉,不经思考下意识就能认出来。
阔别多年再次重逢的,她一直喜欢的人,她的前男友。他就那么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叫人猝不及防。
沈清猛地站起来,用力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这不是幻象。
贺行简在那儿站着,也不说话,沈清看着他。
沈朗是江大的毕业生,也曾经在伦敦研学过一年。沈清想,贺行简和沈朗认识合作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
如今贺行简出现在软件工作室,大概是曾经说过的未来规划都已经一一实现了。
或许,他的梦想也成真了。
两个人似乎沉默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很短暂的一瞬,沈清眨着眼收回了目光。
“你回国了啊。”她率先打破了沉默,寒暄。
她看起来落落大方,仿佛面前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同学。
藏在磊落表象背后的,其实是已经出现运行故障的大脑,甚至有点儿嗡嗡作响。
贺行简不轻不重地点头:“前天刚回国。”
几句寒暄过后又一阵沉默,沈清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与故人久别重逢,但却无话可说。
她莫名地感到难过,贺行简看起来实在太冷静,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想,哪怕是一点点的开心或者生气都好。
这样的想法实在荒诞无理,可是对于仍旧喜欢的人,人们总抱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贺行简问:“沈朗是你弟弟吧。”
沈清点了点头。
“他有事,我刚好在,文件给我就行了。”贺行简说完便转身走进沈朗的办公室。
还没等她开口,他就已经进去了。沈清看着贺行简的背影,下意识地揪紧衣角,拿起文件也走了进去。
其实不过是一次偶遇而已。
仅此,而已。
她深吸了一口气。
看见沈清跟了进来,贺行简微不可察地撩起眼皮朝她望了一眼。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他正看着沈清带来的资料,熟练地翻开,扫了几眼,便打开软件。
这一系列动作太过娴熟,沈清有些晃神,好像从和他分开一直到现在,他们其实从未断过联络,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
“你这里边儿有几行逻辑有问题,所以运行不出来,我改了一下,你看这样行吗?”贺行简敲着键盘,问,“行的话我就继续。”
“嗯,可以的。”沈清刻意地小声道,眼睛似乎盯着闪着光的屏幕,余光里却全是贺行简,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身边的人,压根无法考虑什么技术的问题。
她和贺行简之间隔着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因为敲键盘而带起的气流。
她下意识地去减弱自己的呼吸,连续几天没洗头,沈清觉得自己,大概挺难闻的——她迟来地感到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嫌麻烦,洗个头再过来。
不是没预想过再见到他,只是没想过,再见时,她如此狼狈,他态度又那么平淡。她想,怎么也得留下个好印象才对。
真是个糟糕透顶的重逢,在这样的时候。
贺行简似乎极认真地在纠错,写程序,沈清也不敢扭头光明正大的看他,只是假装一直看着电脑屏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该说明情况的,这些都是打算让沈朗做的事。这样贺行简就不必再浪费时间给她找漏洞,可是沈清舍不得。
从前,这样的画面里,她始终坐在贺行简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
这样的感觉太让人熟悉,突然开口道别会显得冒昧,沈清给自己找了个不算合理的借口。
她以为和贺行简重逢带来的震动强大到足以抵消连续高强度工作了两天一夜的困累,但也说不清是因为大脑忽然不再保持高度集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沈清觉得自己眼皮重的抬不动。
于是她努力睁开眼,指甲用力戳着食指,强迫自己提神。
沈清摇摇晃晃地坐着,像一个不倒翁,在快要倒下的时候又艰难地直起身来。
贺行简感觉到身边摇摇晃晃的人,却依旧平静地输入代码信息,运行一个又一个程序。
只是,在沈清又倒下后直起的时候伸出右手,将她轻轻按在桌上。沈清并没有任何反应,大概已是睡得没了知觉,只是仅凭着意志撑着自己直起身。
她就这样在贺行简身边彻底睡着,浅浅的呼吸带起夜晚有些微凉的空气,贺行简不自觉地偏过头去看她。
沈清睡得很沉,眼下的黑眼圈十分明显,大概有很久没有好好地照顾自己,额头冒了几颗红色的痘痘。
也不知道是连熬了几个大夜班,才这么憔悴。
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搭在沈清背上,又看了一会儿,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很久贺行简才转头继续敲代码。
说不上来是什么缘由,他想,或许是职业病,又或者习惯使然。
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打破了气氛的宁静。
贺行简蹙眉,忍不住看了一眼沈清,沈清依旧睡得十分安静。他无意识地松了口气,刚打算放下手上的工作去开门,门就被推开了。
“我可是刚下飞机一听说你还在这儿就赶忙过来了,我看这儿也就你一个,贺董事长今儿怎么这么有雅兴,还帮沈朗加班啊!”赵颂的声音才响起,就在他推开沈朗办公室门的瞬间止住。
贺行简的手搭在椅子把手上,似乎打算起身。沈清趴在一边睡觉,安静得一动不动。
屏幕上的光在日光灯的映衬下显得微弱,只恰好打在他们身上。
这样的场景过于熟悉,以至于过了很多年,赵颂还是轻易地想起。
他定在门口,就像是被雷劈了,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快要出眶。
赵颂缓了好久,才开口问道:“老贺,你们……”
“没有。”贺行简毫不犹豫地打断,声音却很低。
他起身,轻悄悄地把赵颂推到门外,顺手关上了门。
“你一出差回来就过来找我,不怕你家那位生气么?”贺行简轻巧地提起话头。
赵颂看着贺行简,他神色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明白贺行简不想说这些。于是也压低了声音,笑着揶揄道:“贺董事长这几年忙得都见不着人,好容易回来了要给我当伴郎,我不得用最高的配置标准来欢迎?”
贺行简配合地笑了笑,走到窗边。他看着车来车往的快速道亮着成千上万盏路灯,高楼林立,霓虹闪烁。
这样的繁华让他有一瞬的失神,这个地方居然已经陌生到不像他从前曾经生活过并打算定居的。
“我这几年确实回来的少,也很少来江市,如今回来,才发现这儿变得实在是太快了,什么都在变,要不是沈朗接我,我大概连这儿都找不到。”
沈清,也一样变了很多。而他脑子里闪过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她瘦了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说来好笑,久别重逢之际,他看着她,心里有万般思绪,最先想到的却是她吃的好不好。
贺行简沉默着想了很多,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赵颂看着贺行简,还是没忍住,拐弯抹角问道:“老贺,你今天怎么留到现在?我看这里都没人,要不是沈朗那么肯定你在我都以为他骗人。”
贺行简沉默了片刻,道:“沈朗有急事先走了,我留下帮他姐姐看几个程序。”
许是夜晚的灯光有些昏暗,赵颂看不清他的神色,一时间哑口无言。
可他也只是点点头,还能说些什么呢?
没什么好说的。
贺行简比他清醒多了,甚至于他这些年回国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说起来是为了事业,但哪里不能发展呢?
他这些年其实过得也算很好,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唯一的缺憾也不过是未曾有过交往对象,这一点瑕疵在别人眼里实在算不上缺点。
旁人都觉得是他忙于工作,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但赵颂毕竟和贺行简一起长大,一起创业,又一起走到今天,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但人心里的欢喜倘若能够控制,那便不叫欢喜了。
大概是赵颂关心的目光过于强烈,正如他了解贺行简,贺行简也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于是略有些无奈地开口:“你不用担心,我早就不是从前剃头担子一头热的愣头青了。”
“我只是,还想要见见她,太久没见,我都快记不清她是什么样子了。”他忽然笑了笑,落寞又轻快地说道,
“毕竟我以后,大概不会再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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