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人是真的怕死。
不知道谁给她出的馊主意,从天南海北寻来几只珍禽要送给我赔罪。但我不喜欢养鸟,这马屁拍在了大腿上。
皇宫里处处是太后的眼线,东宫里尤其多,我早已因为玩耍的事情被教训过多次。
虽然这次大病之后,太后对我宽容了许多,但她始终嫌我十五岁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贪玩,我不得不离开东宫,另寻佳处。
这次我不敢再放风筝,在宫中招摇,一切都低调地进行着。
我们的游戏是这样的——我、苦斋、李丰、还有一个被我叫作“吉吉”的宫女,扮作商贩、渔人、昏头县令和浣女做生意,我拆了一串成色很好的青黛串儿用来充当货币。
吉吉年纪与我相仿,是个粗心大意的小姑娘,只要我不说话,她便真的把我当做弟弟来照顾。这也是我叫她“吉吉”的原因,毕竟大齐的太子不能平白无故多出个“姐姐”。
我不喜欢李丰,游戏时他总是刻意让着我,他过分谨慎,乃至于无聊。若不是其他小太监笨得拿手敲一敲,耳朵眼里都能冒水,我才懒得拉他来充数。
只有苦斋真的会玩,就好似那戏台上的戏子,锣鼓声一响,他便忘了这君臣之别,和平时寡言少语的他判若两人。
一两鱼几斤虾,一杆秤该怎么拨,弓着背嘴里还叼着根烟枪。装模作样把画在宣纸上的鱼用柳条穿好了递在我的手里,最后从身上擦一擦,眯着眼睛告诉我:“两筐十颗珠子,不能再少了,这几条就当是送给你的了。”
宫里没有他口中所说的烂木头疙瘩雕的烟枪,只能拿珐琅彩的凑合着用。
他演得惟妙惟肖,我笑得喘不过气,我从没有听过宫的人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高兴地说:“拿好,这是十颗。”
苦斋捂着我的手,道:“殿下,你该来砍我的价。”
“可是十颗珠子就能买两筐鱼了,这么便宜我还砍价,不厚道。”
苦斋摇头,他说无商不奸,如果殿下出了宫,问什么价都要对半砍才对。
对啊,出宫……
我叹了口气,我倒是很想出宫去,只可惜找不到机会。宫里的人都太迂了,长年累月的教化把人训成了一个模样。倘若能出宫去,我也不必拉着太监宫女玩这些游戏了。
“太子殿下。”我听见有人隔着一堵墙在喊我。
我环顾四周,前后都是无限向着门洞延伸的青石板路面,左右是高大的朱色高墙,穿堂风将我身上的袍子都吹鼓了起来。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处开阔无人的走道,按理说没有人会发现我们。
苦斋用眼神示意我看向某处,隔墙便是二皇子的住处,他说。
“兆钦!”我找到了宫门,拍着门喊他:“你出来陪我。”
我听见兆钦在门的另一侧咳嗽的声音,李丰也扯着嗓子替我传话,过了好一会才有个小太监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还在禁足,恕不招待了。”
“二皇子犯了什么罪?”我皱了皱眉头,“怎么会严重到禁足的地步?就说是我的命令,快放人。”
二皇子手下没人敢轻举妄动,苦斋附耳道:“是太后要求的,当时纯贵妃她……”
我重复了一遍:“放人。”
苦斋不说话,李丰也不敢传话,两个人就垂着手像两根沉默的木头。
我一把揪住旁边不知所措的吉吉,她被我突然间从“弟弟”变成了“太子”的变化吓坏了,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
“你去和他们传话,就说东宫太子有诏,去把二皇子放了,不说我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吉吉抖得像只鹌鹑,李丰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念着:“太子有令,念及手足之情,今日特赦二皇子兆钦……”
我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苦斋。
“臣以为殿下此番行为甚是不妥。”苦斋不敢与我对视,他知道我最讨厌他反对我。
我走上前去,伸出手给了他一巴掌,我打的很轻,只是为了警告他不该和我当面顶嘴。
我说:“有什么高见,和我回宫再说。”
正是因为不妥,我才要去做的,苦斋不懂我的苦心。
他毕竟只是个站在这个庞大的斗兽圈之外的天真看客,只有身为野兽的我们才知道这场厮杀的隐藏规则。
简单来说,我的苦斋,是个笨蛋。
“臣愚见,如今站在殿下身后的是太后一众。”
我点点头,新送来的熏香熏得我昏昏欲睡,倚在榻上,把玩着胖鸡,胖鸡在抖着翅膀乞食。
不错,至少现在而言,太后是站在我身后的。
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是太后最得意的棋子,并且无可替代,所以我才敢夜闹冷宫,私赦皇嗣。我知道,只要我没有触及底线,哪怕是当面与她对峙,她都不会启用其他人选。
“如今殿下虽然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但大皇子掌权……不得不防备着些,而太后已经成了殿下唯一的靠山。”
“你知道为什么皇祖母会成为我唯一的靠山吗?”
苦斋被我的反问一噎,随即回答道:“自然是因为太后是一国之母,为了江山稳固,而殿下是皇后唯一的子嗣,是大齐最高贵的血就淌在殿下的身上,所以必须要选择殿下。”
我嗤笑道:“我的血和兆钦兆文的血有什么不同?难不成喝了能长命百岁?”
我说过,我的苦斋是个笨蛋,他只能看见政局之间利益的来往变换,却对这座宫殿里已经不屑于伪善的魑魅魍魉们视而不见。
“臣以为……血统也很重要。”
血统血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个虚名罢了,倘若我死了,兆文的血又比兆钦高贵到哪里去?
“你还是没有看到问题所在,那是因为皇祖母她想成为我唯一的靠山。”
我不知道苦斋有没有读懂我话里最重要的“想要”二字。
为了这“想要”二字,慌忙间想投靠我的二皇子母子,两人死的死病的病,软禁在深宫之中;我的母族是封疆大吏,被调往边疆;朝廷内最忠于嫡系的两位内阁元老也“被隐退”……
皇祖母拿走了我手里的剑,企图用一根粗制滥造的权杖来换,可我不傻。
她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想要一个没有主见,一受训就吓得尿裤子的傻子皇帝——为此,她不惜为这个傀儡创造最适宜生长的环境,替他在宫内运筹帷幄,推棋变阵。
大皇子野心难掩,二皇子又过于软弱,只有我足够“笨”,足够听话且无能,足够名正言顺,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傀儡。
所以,这座皇城里真正孤家寡人的我,表现得愚蠢一些并没有什么坏处。
不,我要表现得比她想象得还要愚蠢,还要冲动,我要她不得不把我这颗“容易操控,也容易夭折”的棋子小心翼翼地藏到角落里。
这我才能偷偷成长。
苦斋不懂,苦斋以为我的皇祖母是寻常祖母,会偏爱自己子孙中最机灵的一个,他觉得我每一次犯蠢都在消耗着皇祖母对我的耐心。
错了,我的皇祖母首先是政客,其次才是太后,最最末了,或许她还残存一些人性,才会想起自己是一位普通妇人,把我当成她的宝贝孙孙。
我知道她最喜欢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宫里颐指气使,她喜欢责骂我,观察我战战兢兢的窘态,这大大满足了她对于未来一国之君的控制欲。
而我故意犯错,留给她发泄的空间,一步一步让她放松警惕。
苦斋很单纯,总把人性里的善良当做平常,我真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教出来这么一个单纯又无暇的孩子的。
一想到此,我忍不住把他唤到前来,轻轻捧住他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身为臣子不应该顶嘴。”
没错,不需要理由,不要问我理由,并且要真心实意地相信着错在自身,这才是我想要的纯臣。
解释太多必然会有失言,身为决策者的我并不需要所谓忠言左右我的想法。
倘若生是我的命,那么自取灭亡也是我的命。
“我真喜欢你。”我说,“要是满朝文武里有一两个和苦斋一样的,做我的左膀右臂就好了。”
苦斋的脸又红了,他目光闪躲了一会,这么违心的话都能说得真诚无比:“苦斋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太后的责难如期而至,我又乖乖去了坤仁殿。
这次无非又是教训我目无纪律行事嚣张。宫里的太监都听说过我的恶名,尽管太后三申五令也无人敢上前,最后不得已请来了我的太傅,拿着藤条狠狠地抽了我几十下,还要我保持着太子的体面,自己一个人带着伤走出宫门。
我知道,我的皇祖母最喜欢看断了腿的人走路,喜欢看哑巴说话,就和看见宫里的狗因为挨揍学会了两手作揖一样稀奇。
苦斋事后揉着我被藤条抽肿了的小腿,心疼道:“殿下既然知道会挨打,又何必去做那些事情。”
因为聪明而懂得避险,和因为愚笨而被打怕了学会避险是截然不同的,苦斋不懂。
药冰冰凉的,苦斋对那些笨手笨脚的宫女一点也不放心,亲自揽下了给我上药的活——我知道东宫里对他不友好的声音更多了,无非觉得他过于谄媚了。
这些人都不懂,苦斋是我的纯臣,他就像一只空的玻璃瓶,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如果有,那一定是我。
他的动作很小心,毕竟我腿肿的厉害,太医开出来的药也猛得惊人,他生怕弄疼了我:“殿下不痛吗?”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一定很困惑,毕竟我在坤仁殿挨打的时候,哭声传遍了整个皇宫。
我不怕痛,但我不要脸,那是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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