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不周山的一线天中,闻人于宵的队伍方从一场厮杀中艰难脱身,他们找了一个隐秘的山洞休整,因是遭人暗算,他手下的亲兵多数都受了伤,轻伤顾重伤,他们用草药堪堪在火上烧过,再烙道患处,一时间洞内哀嚎连连。

    作为先锋官,闻人于宵受伤也是不轻,最严重的是一处贯穿肩胛骨道刀伤,但他拒绝了亲兵的照拂,一个人跑到洞外,咬紧一根树枝,自己用滚烫的烙铁烙合伤疤。

    汗水浸湿了衣衫,他每咬紧一下,树枝上锋利的尖刃就会剌在他的舌头上,以保证他头脑的绝对清醒,不至于被疼晕。

    亲兵们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看着这一幕,他们不敢上前,只能用目光表达由衷的敬佩之情。

    他安静地给自己处理好伤口,再顺手撕一件死去亲兵的衣物给自己做包扎,泊泊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里衣,因剧烈的痛苦而浸出的汗水混着腥臭味儿黏腻地粘在身上。

    没时间为自己做最简单的清洗,那些都是体面人做的事,他们眼下要做的,只是简单地活下去。

    开拔在即,闻人于宵整好盔甲,就在抬头的刹那,耳畔传来一声突兀的莺啼。

    目光所至,那是一只伫在悬崖绝壁上的黄莺。

    它悠闲地在石缝间驻足,侧头啄着尾羽,蝦黄的脑袋,赭石的胸口,竹青的尾巴,和之前死掉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一瞬的心悸,他下意识捂住胸口,怔忪之间,脑海里跃出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姑娘。

    小月,你在做什么呢?

    八年前,记得也是这样一个秋天,阿丑背着笨重的行囊跟在南昆身后,手脚并用地爬上这伽蓝寺门前的百级台阶。

    八年后,在同样的地方,十五岁的初月站在百级台阶的中段,停下脚步茫然地眺望着远处烟云缭绕中的重峦叠嶂。

    圆月高悬在天边一角,静默地看着山下连绵而上的火光,赤色的亮光连成了一条长蛇,长蛇昂扬着头,直指百级阶上只余星点亮光的伽蓝寺,以及门前那个在阶上驻足的姑娘。

    初月瘦削的身板被底下的熊熊火光簇拥着,耀眼的火光之中是她身上斑驳的血迹,以及已故的那十一条比火光还要绚烂的生命。

    是继续向前,还是止步于此?

    他们拼了命将她送到这儿,如果就此停下,他们的牺牲就成了一场笑话。

    可若是再向前……

    “妖女,你以为仅凭这座破庙就能保的了你?”

    闻人卯骑在一匹黑马上,他高举着一张弯弓直指初月的心口,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

    就是那柄弓,它曾在她转头的刹那间夺走了三个暗卫的性命。

    “就此投降,你还能活。”

    话音刚落,山间罡风骤起,吹得衣摆猎猎作响,碎发被吹到脑后,额头上的黑斑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惹眼,她收回逡巡于远山之间的目光,顺着那弯弯绕绕的火光,一路看到了那张弓上。

    她的生命里已经有了十一个人的重量了,太沉了,所以,到此为止吧。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伽蓝寺,却发现方才还空空荡荡的高台上兀然伫立着一个人影。

    闻人卯同样看见了那抹惹眼的身影,他蹙眉踌躇了一阵,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弓。

    八年,上清方丈竟还是当年她记忆里的那副模样。

    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或是慨然赴死前的释然,上清方丈的身影映在清冷的月光里,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光晕,她看着他,蓦然想起来当年她没想明白的那句话。

    渡人渡己。

    ……渡己渡人。

    禅音蓦然响起,声音不大,却仿若天外来音,响彻山谷,像是天神临世,救赎人间。

    上清方丈宝相庄严,他手持法杖,身披袈裟,向初月据了一个佛礼。

    “阿弥陀佛。”

    罡风渐渐平息,圆月藏进了云翳中,初月整了整衣袖,行过她人生中最后一个体面的礼。

    而后,在诡异的静默里,她拾阶而下,义无反顾地消失在漫山遍野的火光之中。

    闻人于宵,我好像没办法亲口告诉你那句话了。

    大军抵达不周山刹风洞的那日恰逢月夕,八月十五,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

    郦州的祭祀礼,同样也选在了这天。

    初月经历了最为繁琐的净身仪式,最后被套进了一身茶白祭衣里,像牲畜一般被四个赤膊男人抬上了高台。

    耳边是吵闹的喧嚣,初月被沉重的祭衣束缚着只能堪堪漏出个脑袋,她艰难地逡巡着四周,视线之内只有阴云密布的天空,以及伫立在自己正对面的那座城墙。

    城墙上旌旗招展,赤茶经编的布面上书着一个大大的“郦”字,旗帜之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与她遥遥相望。

    ——世事漫漫随流水,算来一梦一浮生。

    ”想起来那个困扰你多年的愿望了吗?”

    阿骨像是置身于一片云雾之中,在空中漫无目的的飘着,循着耳畔的深沉男音,随着这场大梦的苏醒,她的记忆也被慢慢找回。

    或是因为双结出现得太突然,或是因为她头上的白簪花太刺眼,或是因为她胸口的那抹血红色太淋漓,或是因为他们的叫骂声太吵闹。

    当那个年轻的主刑官问她有什么遗言时,她将她十五年的恨意尽数留在了这方冰冷的土地上。

    “我要全郦州为我陪葬。”

    为一个小小的通房奴婢陪葬吗?莫说是那个主刑官,就连当初说完这话的初月自己都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一句不自量力的笑话,至多也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她的存在一样,一只困囿于方寸之间的金丝雀,毫无价值。

    “夙愿已了,喝了手中的茶,重入轮回吧。”

    阿骨举起右手不知何时握住的茶杯,温热的清茶暖在手心,借着水面的倒影,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有着琥珀色瞳孔的男人。

    “我的夙愿是屠城,怎么可能了结。”

    想要在一夕之间屠尽整个郦州,除非神仙降世,单凭一个凡人又怎么可能办到,对此,她只当是一句玩笑。

    “郦州覆灭,确有此事,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笑容僵在嘴角,嘴里下意识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是……闻人于宵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静默,她早已有了答案。

    毕竟,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能为她这样做的,除了他也再没别人了。

    “那他现在在哪儿?”

    心存一片希冀,她抬头望向身边的虚无,等一个能让她开心一点的答案。

    “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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