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寂静无声。
精雕龙纹香炉直烟袅袅,沉檀之气馥郁扑鼻,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薄言并未多看,继续往外走。
薄承干却将他叫住,“太子留下,你且听听贤妃怎么说。”
他换了个姿势,“贤妃,你继续。”
见他如此坦然,贤妃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薄承干:“不是要告发敬元?究竟是什么样的过错,值得你将高祖御赐的长空剑拿出来。正好太子也在,让他也听听,你究竟是胡闹还是证据确凿。”
贤妃正了正身,找回底气,“臣妾并非胡闹,事关重大,唯有拿出此剑方能畅通无阻。至于证据,臣妾当然有。”
薄承干:“好,一个个来,你说他结党营私,和谁结?又营的什么私?”
“勾结翰林院学士秦道直与两江巡抚孟鹤,贿赂考官科举舞弊,为废状元伍修齐透题,篡改乡试会试殿试成绩,此乃结党。荣恩宴上的揭发检举,全是自编自演的一场戏!为的就是翰林院编撰之职,此乃营私。”
“陛下贬斥废状元当日,他家中佣人已收拾好家当等在城外,早就有所准备。离京当晚,路遇匪徒,废状元全家十六口均死在当场,此乃杀人灭口。”
贤妃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这是他家当晚逃窜管事亲自画押的供词,各中来往桩桩件件皆白纸黑字,请陛下明鉴!”
高贺将字据呈上。
薄承干扫了一眼,随手放下,“此事朕已心中有数,必会将涉案一干人等缉回京城一一审问,但朕好奇的是……爱妃你是怎么知道的?”
贤妃似乎早有准备,“废状元一家出城当晚,恰是臣妾二哥巡防回京的日子,正好撞上残局,觉得蹊跷便将此事上报京兆尹。”
“是挺巧的,”薄承干点头,“谋害皇嗣又是怎么回事?你继续。”
贤妃看了一眼旁边的薄言,“昨日猎场大火,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二皇子指使人故意所为,为的就是太子性命!”
薄言面露惊诧,“贤妃娘娘此话当真?”
贤妃又拿出另一样东西,这次是一片碎纸,“臣妾今晨去千佛殿礼佛,撞见一小太监鬼鬼祟祟正躲在山洞里焚物,觉得蹊跷便让人将人押过来,结果竟然是二皇子身边的福朱,他神色慌张,臣妾还什么都没问,他就急着解释只是在烧些不要的衣物,可臣妾粗粗一瞥,只看见未烧完的纸信,这便是其中一片。”
薄承干看过,让高贺拿给薄言也看看。
纸片并不完整,只剩寥寥几个字,但就是这几个字,将最关键的信息保留下来。
“奉主之命……诱太子上山……拖延……困于山火……”
【什么?居然是二皇子?】
【科举舞弊结党营私是事实,老二这波不冤枉。】
【但放火烧山是不是太不符合常理了?老二怎么会突然干这种事?】
【不管是不是他干的,被就地发现把柄,那就是他干的!】
【这也太巧了吧,怎么什么都给贤妃发现?不是其他人,非得是记恨傅贵妃的贤妃?】
【我合理怀疑是老四的手段,如果他是假意与二皇子交好,故意取得贤妃信任,借刀杀人之类的,就完全说得清了。】
【对啊!那个小绿茶!被他给骗了!】
【虽然我也不喜欢老二,但不得不说,这次老二实惨。】
【这个薄敬行怎么回事!什么仇什么怨,这种罪名下去老二还有活路吗!】
薄言某种程度认同弹幕的猜测。
两桩事件都证据确凿,不管是不是二皇子所为,他都脱不了干系。
事到如今已经可以确认,薄敬行就是这一切背后的主谋,自他回宫之后,一切乱象背后的主谋。
薄言对二皇子薄敬元并无偏见。
虽然薄敬元一直暗戳戳与他较劲,但薄言从未真正想与他争什么。说句心里话,薄言觉得这太子之位,本该就是他的。
但若因此就替薄敬元说话,到也不至于。
不过既然薄承干叫他留下,多半在最后会问起他的想法。
以薄言的真实想法来说,他并不想在此刻对薄敬元落井下石,但以他大难不死的太子立场来说,他非落井下石不可。
事实上,不管他说什么,薄承干都会觉得他说的是错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保证自己不受牵连。
薄言一时想到许多。
贤妃:“奉主之命?那不就是二皇子吗?我叫那小太监说个清楚,那小太监怕死,当即就招了,人正在外面,若陛下对此事依然存疑,大可以当场审问,问个清楚!”
“不必问了!”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另一个女声,是匆匆而来的傅贵妃,“请陛下安。”
薄承干:“你怎么也过来了?”
傅贵妃:“臣妾再不来,就要顶着一口黑锅和敬元一起赴黄泉了!”
贤妃讥笑,“我证据确凿,你就是不承认又能如何?”
傅贵妃不理,兀自叩头,“臣妾冤枉,敬元打小守规矩,平日都醉心功课,一有空就泡在藏书阁,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他心思软,自来待人宽厚,可就是如此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贤妃气笑了,“有心之人?傅贵妃直接报我名字就是了。怀疑证据造假?一个是假,两个也是假?人证也是假?”
傅贵妃:“威胁也好收买也罢,那福朱定然是受人指使才说出那样一番话,求陛下明鉴,彻查此事还敬元一个公道!”
贤妃:“公道?你现在倒记得公道了?当年陷害我儿之时,可曾想过有一日也会轮到你来求这个公道?”
“好了!”
薄承干眉心紧蹙,“吵得朕脑仁疼。”
他揉了揉眉心,再抬头不经意瞥见站在一旁的薄言,道:“太子,你怎么看?”
薄言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会问到自己身上,“我以为,敬元不似会做出这等事的……”
贤妃惊愕,“太子!事到如今你还要为害你之人说话?”
薄承干:“够了,听他说完。”
薄言顿了顿,继续,“陛下自有公断,若此事当真如贤妃娘娘所言,我斗胆恳请陛下斥责奸佞,查问诸相公之过失,以谢内外。”
薄承干看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后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阿言,你今日怎么未叫朕父皇?”
薄言再一拱手,“陛下若是想听,我也可以叫。”
“咣当——”
贤妃手中的剑骤然滑落。
鸦雀无声,谁都没有说话。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殿内,此刻只剩下暗香浮动。
薄承干放在桌面的手微微敲动。
良久,他说,“太子,你越界了。去奉先帝陵吧,至于什么时候回京,等朕的旨意。”
薄言即刻领旨,“谨遵陛下旨意。”
弹幕:
【我看不懂了!怎么忽然这样了?】
【好好的说二皇子的事,怎么老薄忽然被贬了?听这话,以后都要守着皇陵过了?】
【如果我没猜错,老薄这是休战的意思?】
【他这是跟狗皇帝服软呢,我知道当年的事了,你别扒拉我,但如果你非要扒拉,我也不会反抗。】
【说人话!】
【翻译一下,就是我摊牌了,不装了,彻底摆烂了。】
【老薄是对的,竞争越来越白热化,以他尴尬的身份,继续下去准落不了好,还不如赶紧跑路。】
【啊?他跑路了,那老三老五怎么办?】
【大家都会独立行走,他们是时候自己支棱起来了。】
薄承干并未再多言,回到正题,“两位爱妃都起来吧,今日之事朕定然会查个清楚,最迟明日,就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在此之前,你们还有敬元,都暂时勿要走动,在宫里等着。”
“是。”
“是。”
事情到这儿便算是结束了。
贤妃率先起身,对傅贵妃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广政殿外,薄敬元正在等着。
远远看见傅贵妃出来,立刻上前打探。
傅贵妃三言两句告诉他结果,他点点头,宽慰着将她送上轿辇。
目送傅贵妃离开,薄敬元并没有走。
他又等了一会儿,与其后出来的薄言狭路相对。
薄言与他微微颔首,并未说话。
薄敬元站在原地也不言语,与他擦身而过时,忽然开口,“我曾无数次想过,同样是父皇的儿子,为什么太子非得是你,就因为你母亲是皇后?明明你功课不行、脾气不好、交际不擅、庶务不通,样样都比不过我。”
薄言下意识停步,疑惑道:“你在和我说话?”
薄敬元没有回答,“母妃告诉我,不得父皇宠信,我便永远也不及你,可我不信。若天下百姓都爱我甚过爱你,父皇定然会觉得,我比你更合适。”
“……”
薄言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这孩子是把他当成太子认真在斗。
“太子哥如今可是很得意?”
薄敬元转身,背脊挺直,一脸肃色,“觉得我败局已定,连和我说句话也不屑吗?”
薄言缓了缓,“你觉得,是我从中作梗,指使贤妃揭发你?”
薄敬元:“难道不是?你嫉恨我抢了你的机会,怕我有朝一日将你的位置也抢了,是,我是结党营私,可却从未想过用下作的手段要你的性命,你如此踩低我,着实让我恶心。”
薄言有些想笑,“害你的不是我,你不必如此恨我。另外,我已领命守先帝陵寝,明日便要去,往后不会再有机会与你争夺什么。”
说罢,不等他什么反应,扭头走了。
薄敬元显然没想到薄言就这么走了,下意识想要拉住他,却被一只手拦住。
“二皇兄不必与他周旋,有这个功夫不如多看看四皇兄。”
薄敬元看清来人,“敬呈?”
他打量了薄敬呈两眼,“你什么时候和太子搅在一起?”
薄敬呈:“我从未和谁搅在一起,只是路过此处,想起来和二皇兄说几句话。”
薄敬元:“你想说什么?”
薄敬呈看着远处的背影,“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竭尽全力梦寐以求的东西,或许对旁人来说只是避之不及的祸患。”
薄敬元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
薄敬呈收回视线,“如果可以选,他从来不想做这个太子。二皇兄莫要恨错了人。”
说罢,薄敬呈躬身一礼,便转身走了。
薄敬元:“什么恨错人?哎,你说清楚再走……“
皇宫内苑,宫墙巍巍。
摒除侍卫,放眼望去,也不剩两个人。
……
第二天。
贤妃状告二皇子的事水落石出。
傅贵妃指使二皇子结党营私,贿赂考官伙同前朝官员二十余人,作保伍修齐摘得状元,恶意扰乱科举秩序,干涉朝政。
放火烧山谋害太子证据确凿,其心可诛。另,这些年借贵妃之势攫取私利,德不配位,被剥夺封号,废为庶人,并赐死以谢天下。
二皇子识人不清,禁足景阳宫内省一年。
前脚皇令出来,后脚一尺白绫就送到了傅知念面前。
一起来的,还有贤妃。
“你赢了。”
傅知念端坐案前,披散着头发,正于案前焚香。
贤妃蹙着眉并未近前,“是你咎由自取,如今为你儿子顶了罪,死得也不算冤枉。”
傅知念擦了擦手,起身,“我知道你恨我。”
贤妃反问,“我不该恨你吗?”
傅知念在她三步之外停下,“我是做过很多针对你的事,你合该恨我。”
贤妃咬牙,“贱妇,死到临头还嘴硬。你以为我过来看什么,看你披头散发的吊死鬼样吗?”
傅知念:“那不然你要如何?叫我连全尸也留不下?”
贤妃:“你少装糊涂,你害我儿至此,如今只当你是报应,但你死之前,我得听到你亲口承认,看到你跪地谢罪。”
傅知念微微有些惊愕,“你到现在还觉得,七皇子当年之事是我所为?”
贤妃:“除了你,还能有谁?”
傅知念摇头,竟然笑了起来。
贤妃嫌恶,“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笑?”
良久傅知念才收住,“你就从来没想过,京中贵女无数,为何偏偏选了你进宫?”
贤妃不明所以,“你又在说什么鬼话?我恭武侯府嫡女身份,难道还配不上和你相提并论吗?”
傅知念笑道:“配,当然配。清流配世家,太配了。你进宫初为嫔,却与我享的东西一样,他宠爱你、允你生下七皇子是为恭武侯府,更为制衡我父亲为首的内阁。可那几年北境一直不太平,你恭武侯府军功赫赫,区区清流又如何挡得住?”
贤妃不耐,“你究竟想说什么?”
傅知念:“七皇子两岁生辰那年,你父亲奉命入宫,一同前来的还有你的幼弟,嚣张跋扈,连三皇子和五皇子也敢欺辱,正好被他看见。你忙着张罗或许并未留意,我却是瞧得一清二楚,他看你儿子的眼神,有一刹那完全不像个父亲,更像个看见荤腥的饿狼。”
贤妃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你是说……陛下?”
“外戚强盛的皇子,有一个就够了,再多便是威胁。不过以太子现在的下场来看,好像他一个都受不了……”傅知念说到这儿,转身拿起了白绫,“真想看见他到底是个什么下场,可惜啊,我看不见了。”
贤妃眼睁睁看着傅知念将白绫挂上去,又看着她将自己挂上去。
“哐当。”
凳子倒地的那一刻,贤妃仿佛如梦初醒。
她先是盯着梁上,摇着头不断后退,嘴里念念有词,“不是……不可能,不会是陛下,不会是他……”
退到殿门,被门槛拦住,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许是摔痛了,她没起,不过一会儿抱着头嘶声大哭,“为什么骗我!我这些年的恨到底是什么?我的敬泽又到底是什么!啊——”
……
鸟雀惊飞。
天刚蒙蒙亮,薄言便已经出了皇宫内门。
一匹快马,轻装上路,随行只跟了福贵一人。
“驾!”
他驱马直行,往外门而去。
城墙巍峨,城门紧闭,门前还站着一人。
“吁——”
薄言拉扯缰绳,看着门前的人,“敬呈?你怎么来了?”
薄敬呈递给他一个包裹,“山上寒冷,便是六月也有雪可下,这是我娘和明月连夜给你做的,她们怕你冷。”
薄言接过,自然挎在身上,“替我多谢她们。”
顿了顿,他补充,“若有机会,我再当面道谢。”
话虽如此,两人都知道,这个机会是比大雾还要虚无缥缈的东西。
马有些焦躁,薄言压了压。
他怀里取出一个纸条,“明月好像喜欢桃花糕,往后她若是想吃,你便找人照着这个方子给她做。”
薄敬呈定定看了纸条一眼,没有接,“她想吃的是你亲手做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免得等我们去接你的时候,你都忘了怎么做。”
薄言愣了愣,笑着收回纸条。
城门打开。
薄言夹了一下马腹,最后看他一眼,“希望明月能等到这一天。”
马蹄奋力而去,背影渐渐隐入清雾。
薄敬呈看着前方,直至城门再次关闭,才自言自语道:“等你回来,再不做这提心吊胆的太子。”
作者有话说:
摸摸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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