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灿烂,拉长了人的影子,越发显腰细腿长,肌肤润润如玉,可一切跟折射着寒光的锋利匕首相比,似乎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这匕首太锋利了,随便用手指斜斜摸试,都能领会到它吹毛断发的能耐。
这样的东西放到下巴,还是以锋刃相对的姿势……
苏懋丝毫不慌。
做法医和做医生一样,首要就是手稳,医生医治活人,但凡手不稳都是对生命的威胁,法医面对死者,任何时候的手不稳,都有可能破坏关键证据,致真相不能迅速还原,凶手不能及早归案的每一刻,都是对社会其他普通人的威胁,也是对国家资源的损耗。
刀刃贴肤,微微倾斜,逆着毛发生长的角度……
苏法医手活儿好极了,灵活调整角度,镜子都没用,就着湖水倒映和手感预测,就把冒出头的一点点胡茬刮的干干净净。
完事后手一摸,溜光水滑,触手全是肌肤触感,柔软弹润,不见丝毫滞涩,少年人皮肤就是好啊……
他低头清理匕首上并不多的毛发残留。
废太子赏他这把匕首,意欲何为?那么巧他需要一个工具,对方就赏了,难道——
不不,不可能。
苏懋摇头。
假太监这事太敏感,足够挑动人神经,别说贵人们没有替他隐瞒的必要,一旦知道,态度上必有不同。再者,他如今是不知道谁握在手里的刀,幕后之人敢用这个秘密要挟他,很明显是没有败露的。他和废太子此前从未有过交集,这份‘赏赐’,大概率是阴差阳错……
苏懋仔细回忆昨晚所有,并不后悔自己未趁机行刺的决定,也不认为自己思考方向有误,前路崎岖艰险,时时小心,步步谨慎就是。
放好匕首,吃了昨晚从亭子里顺来的肉脯,刚要准备去哪里走一走,观察观察,外面就有人过来了。
徐昆雄面色不善:“你因何躲在此处,叫咱家好找!”
苏懋视线滑过对方满额的汗,沾着泥尘的鞋尖,知徐昆雄大概找了好久方才找到这里,压下翘起的唇角,一脸诚恳乖巧:“这不是徐门正说,奉和宫宽敞,随我自己寻地方休息么?我瞧着这小亭子不错,能赏星月交辉,能享湖色风晚,我甚是喜欢呢。”
叫你不给我安排睡的地方,活该你得自己遛自己!
徐昆雄一窒,果断转了话头:“咱家在宫内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吹牛吹破天的,既然得了小郡王青眼,不知天高地厚,放话要查案,那就跟咱家走吧?”
瞧这阴阳怪气,明明不服气,又不得不来请的样子——
苏懋立时明白,昨天的高调表演没有白费,这是跟着他提出来的方向,找到东西了:“嫌疑人?还是新死者?”
徐昆雄一滞。
苏懋眉微扬,后者有没有,都不会影响徐昆雄态度,看昨晚对方对尸体的态度就知道,见过太多,早已波澜不惊,活着的嫌疑人么,能让对方这么配合看重,大清早‘不辞辛苦’亲自来请自己,怕是不简单。
“徐门正同嫌疑人有龃龉,想看对方倒霉?”
徐昆雄:……
这种每一次还没说话就被敌对方卡住脖子的感觉,这小王八蛋怎么做到的!
长于解析案件之人,真的有这么神?还是别人有什么底牌,而他不知道……
徐昆雄冷笑一声,率先转身:“跟咱家这抖机灵没用,苏内侍,这就请吧?”
苏懋笑出小虎牙,从容跟上:“有劳徐门正带路。”
徐昆雄本想晾这小王八蛋一晾,高高抬着下巴,一路无声,等着年轻人沉不住气,求着问他进展,谁知走到宫门口,这小王八蛋还没出声,小郡王到了!
姜玉成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打着哈欠,见苏懋从奉和宫出来,两只眼睛刷的就亮了,提着袍角小跑着过来,小嘴叭叭精神极了:“你再不出来我要进去请你了!听说归问山一宿没睡,查出了不少东西,有具新尸,还有一连串嫌疑人,新尸尚在走流程,稍后才方便查验,咱们一起去见见嫌疑人呗?”
苏懋视线掠过小郡王睡眠不足的眼眶,憋着哈欠生成的生理性泪水——
果然吃瓜群众力量无穷,为了看热闹,睡眠算什么,完全可以牺牲掉!
姜玉成一边说话,还一边极为熟稔的掏了袋瓜子出来,顺手分给苏懋一大半:“冲着你昨夜分析,凶手只有西侧行动方位路线,符合时间位置的,只有一个小偏殿,我寻思一路解决了,让人把嫌疑人也叫到了那里,正好一起看看。”
徐昆雄:……
好好的郡王爷,偏偏长了张嘴!
你这么胡乱上蹿下跳你娘知道……长公主还真知道。
那你长这么大没被打死……哦,长公主惯的。
徐昆雄面无表情。
左右两个,一个身份高贵惹不起,只能陪笑脸这样子,一个小王八蛋运气好,每回想怼都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徐昆雄只能暂叹自己倒霉——咱们走着瞧!
三人一同走,很快到了地方。
这个偏殿就很有意思了。
距离废太子的奉和宫不远,距离其它诸宫殿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位置偏僻的巧妙,面积也不大,给任何一位后妃都不合适,但做宫人们中间歇脚非常合适。
皇宫太大,宫人们伺候主子跑来跑去,如果不是那么急的差事,总得想办法让自己也缓一缓,不然怎么有体力伺候主子不是?这来往送东西的,端不住,中间也得停一停,别的倒好说,冰这个东西可是怕晒太阳的,要歇,就得寻个足够方便的地方,顺便扣点冰出来给自己享受,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冰这种东西,总得有损耗么。
苏懋视线滑过殿内几个空盆,落在门窗之上,唇角微勾,露出小虎牙。
姜玉成给他扇扇子:“如何,看出什么了?”
苏懋意味深长:“皇宫大内若有夜贼,肯定很喜欢这里。”
姜玉成:“何解?”
“你看这里的门窗,”苏懋伸手指了指,“可瞧出什么?”
姜玉成扇柄抵着下巴,认真瞧了瞧,眼睛一亮:“门朝南,东西北墙皆有窗,以屏风隔扇相阻,看起来不太大,实则别有空间——要是有心思的人做了什么计划,很容易悄无声息的跑掉啊!”
“咦?”
苏懋移开桌边圈椅,蹲下来细看:“这里有血迹。”
姜玉成也蹲到他旁边,眼睛睁圆:“真的有!”
血迹非常明显,就在椅子脚和地板的接触面,明显被擦拭清理过,周边很干净,只椅子脚残留了一些。
苏懋退后,倾低身体,侧脸几乎贴着地板,观察擦拭清理过的范围:“……有人在这里受过伤?”
不算大,看上去血量有限,所以是冲突,争执……打架?
姜玉成:“可是昨晚死者身上并无伤口……”
何止没有伤口,连血迹都没有。
苏懋仔细观察过残留血迹,站起来,拍拍手:“行了,请嫌疑人进来,给我们解释解释吧。”
姜玉成刚想问怎么就笃定别人会解释这个,一看进殿太监手上包扎的绷带,就闭了嘴。
一行三人进殿,前面两个是太监,年纪看起来都不太大,一个二十左右,一个十六七,年长的走在前面,身上衣服款式略有不同,袖口衣角有银线刺绣,一看就是品级略高。
走在最后的人着侍卫服,修眉长眼,肩背笔挺,两腿修长,从站姿上看就有股不俗气质,就是似乎沉默寡言了些。
三人站定,徐昆雄看向姜玉成。
这里小郡王身份最高,问话最合适。
小郡王掏出蜜饯,眼刀子过去——没见我正忙着呢?没空!
徐昆雄便看向苏懋。
他也不想请示一个来路不明的小王八蛋,但谁叫小郡王现在跟人亲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苏懋笑眯眯从姜玉成手里拿过几颗蜜饯,顾自啃着,意思很明显——我也忙着呢,没空。
徐昆雄心里哼了一声,算你懂事。
他正了正头冠,相当矜持地上前,正对着领头太监:“说说吧吴永旺,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姜玉成拉了拉苏懋袖子,凑过去耳语:“你给这姓徐的抖威风的机会,他也不会谢你。”
“怕什么,”苏懋理直气壮,“我有小郡王您呢。”
姜玉成噗的笑了,生怕笑的太大影响气氛,还拿了扇子遮,比苏懋还理直气壮:“那是,不是跟你吹,我身边的人,没有过的不好的!就是少有人慧眼,愿意往我身边来。”
要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喜欢的别人不喜欢,别人还要劝他不要玩物丧志;要么被家里人管束着,这个不可以,那个不能做,放不开,无趣的紧;要么只会吹捧谄媚,有什么意思?
可见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他现在可算懂了,为什么伯牙要有子期,这个苏内侍好玩,说话也有趣,可为知己啊!
袖口绣银的太监吴永旺撑着受伤的右手,很是无辜:“徐副门正此话何解?昨晚什么怎么回事?”
徐昆雄冷笑一声:“别跟我说,昨晚死了人,你不知道,”他视线下移,盯着对方受伤的手,话音意味深长,“你这手,伤的很是时候啊。”
吴永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咱们宫人前前后后的跑,有多忙,您是知道的,这偶有疏漏,不小心伤到自己,并不鲜见。”
说着话,他浅叹一声,似有些懊悔:“忙时情绪不好,偶也会伤到别人自尊心,若咱家知道那王高会因此承受不住,跑去自杀,定不会那般苛求。”
徐昆雄眉梢压眼,阴阳怪气:“这不是知道谁死了?”
吴永旺:“宫里规矩大,死人并不鲜见,前几日奉和宫不是死了两个,还是徐副门正你亲自抬出去的,你好像也没当回事?咱家并不知您问的是这个。”
徐昆雄视线有意滑过小郡王,盯向吴永旺:“你很清楚咱家在说什么,手怎么伤的,昨晚发生了什么?”
吴永旺跟着他视线,知道他在以什么压迫,对小郡王行了个礼,道:“手是咱家不小心自己划伤的,与旁人无关,至于昨晚死者……咱家确是知道,此人名王高,年十四,近来在咱家手底下学规矩,这孩子是五年前进的宫,脑子不怎么聪明,眼里没活儿,心里没事,差事总是不能很好的办完,总在领罚,咱家领着调|教的活儿,这些年不知教出多少好孩子,总不忍放弃哪一个,总觉得都能教出来,昨晚也是,王高差事没办好,咱家罚了他,也没重罚,就是罚跪,让他长长记性,奈何他不懂咱家拳拳苦心,顶嘴气人,咱家这一生气,拍了桌子,不小心拍到匕首,这才伤到了……之后他们便跑出去,替咱家拿药和绷带包扎。”
徐昆雄眯眼:“他们?”
“当时在这里的,有小童,童荣,”吴永旺指着站在侧后方,眉眼有些阴郁的小太监,“喏,就是他,还有另一个小孙,叫孙守勤的,不过小孙今天在娘娘殿里当差,现下过不来。”
苏懋突然问:“当时是什么时辰?”
吴永旺顿了一瞬:“人定时分,刚响了梆子。”
人定时分,便是亥时,亥时正,宫内值守换岗,苏懋被归问山带着,刚好走到奉和宫前。
当时死者正在受罚,还活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挂到了奉和宫门口。
而殿中的这三个人,正好能为彼此做不在场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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