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
归问山肃立,声音清晰:“但不是死者自己喜欢养的,他于一个半月前调入贵妃宫殿,负责莳花之事,而今近皇贵妃章娘娘即将千秋,冯贵妃备下的贺礼中就有一盆水仙,水仙在江南多见,短叶高花,以单瓣为贵……当时房间里的,就是这样一盆水仙。”
苏懋眯了眼梢:“既为水仙,养培当要用水,对吧?”
“这个我知道!”
姜玉成举扇子:“水仙娇气,需得用水培法,白日要晒太阳,晚上要搬进房间,初时每晚都要把盆中水倒掉,第二日晨间换上清水,随其生长状态调整倒换水频率,花苞形成后,基本七天才需一换,无论如何,水是缺不了的!”
苏懋并不了解水仙具体养殖方法,但他知道,水仙有毒,且毒性很大。
其鳞茎多液汁,含石蒜碱,多花水仙碱等毒素,只是不小心用手碰到没关系,洗干净就是,可一旦误食,轻则呕吐下泻,重则休克,乃至死亡。
它可以使人中枢麻醉,而大量饮酒,亦有此类后效,若喝了酒的人不小心,误饮了泡水仙根的水……
“死者房间在哪里?”苏懋摘下简易口罩,“带我去看看!”
“请——”
房间距此并不远,归问山很快带着二人过去了。
一排房舍中,死者房间在宫墙尽头,大小与周边无异,却足够安静,开了北窗,有过堂风,无太多闷热感。
因房间主人死的略奇异,‘鬼魂行走’一说,让大家退避三舍,哪怕这个房间很好,也没有人要来占,倒是保持了死者离世前的样子。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完。
没有寝房厅堂之分,进门就是一张八仙桌,简单放着茶具,西墙往里,依次有放东西的架子,衣柜,苏懋很快看到了属于太监夏天穿的茶色衣服,就胡乱挂在架子上,并没有收拾,也没有清洗,很明显,是死者出事前换下来的。
东墙往南,靠窗的位置,有个三足小圆几,不大,却很高,上面放着一盆水仙,半个月无人照料,水仙已经蔫死,盆底也没有水。
“死者当时就躺在这个位置——”归问山指着小几右侧,比划着位置。
姜玉成好奇的转了一圈,扇柄抵着下巴,啧了一声:“这李柏办事倒挺尽心的,喝醉了酒,进门第一件事竟是看为主子养的花?”
苏懋却眯了眼:“未必。”
“啊?”姜玉成偏头看他,眼珠子一亮,“所以……是别的?”
苏懋视线环视房间:“你就没有觉得,这个房间有哪里不对?”
姜玉成又看了一遍,丝毫未觉:“哪里不对?”
“茶壶,茶杯,”苏懋指了指八仙桌,又指床头,以及西墙柜架上的摆设,“盖碗,水囊——”
归问山懂了:“水!房间里盛水的东西很多,却没有一滴水。”
苏懋颌首:“房间生活气息很浓,连床头都要放盖碗,显是死者习惯,他会经常口渴喝水,且饮水量大,看起来有提前备好晾凉的习惯,可所有盛水器物都空着,茶壶甚至——有两根残留茶叶,并未清洗,该是人为倒掉的。”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倒掉了死者的水?”姜玉成仍然不解,“准备让他渴死?”
这有点邪乎吧?感觉不大可能的样子。
苏懋视线转向窗边三足小几:“不是还有这个?”
姜玉成恍然大悟:“凶手逼他喝这个!”
没别的水喝,又渴的不行,还醉熏熏的,可不就病急乱投医,喝了这个呗!
苏懋:“水仙鳞茎有毒,且剧,液汁融于水中,误食小则伤身,大则危及性命,死者大量饮酒,神经中枢麻痹,叠加水仙之毒,必会殒命。”
姜玉成瞠目结舌,这也能知道么!
苏懋蹙眉,死因有了,死亡时间有了,接下来,就是对人物关系的排查,时间线的走访确定了。
归问山视线掠过窗外,自昨夜起,命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上头主子们暂且没动静,宫人里早探头探脑,状似无意的打听关注:“……隔墙有耳,有些东西也没查透,稍后我会将线索落于纸面分享。”
姜玉成同意:“看这天色也差不多该午饭了,我得回去看看我娘,你们大胆办事,本郡王给你们兜着!”
苏懋想起一件事:“昨夜上吊的死者,我方便再验么?”
“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归问山道,“尸体暂停东北侧荒房,那里有慎刑司辟出来的格间……有些腌臜,惊扰不到贵人,咱们提前打过招呼,外圈不会拦着人进,就是……”
苏懋有些理解不了他的欲言又止:“如何?”
姜玉成捂了嘴笑:“东北小宫门走夜香,又靠着慎刑司这种地方,你猜猜味道如何?”
苏懋:……
“行吧,你们自己机灵点,有事叫人去给我传话,”姜玉成转着扇子往外走,“前两天惹我娘生气了,我爹没给我兜住,下午我得去买点东西哄一哄,不然晚上指定挨顿揍……”
剩下二人冲着小郡王背影行了个礼,归问山问:“苏内侍可要同我一起用午饭?”
“别了,”苏懋摇头,“趁着骄阳明锐,我还是去看看死者尸体。”
归问山:“如此,答应你的东西,稍后会送到东北荒院。”
“好。”
北荒院地方并不难找,也很安静,并没有人往这边来,就是有点费腿,走这长长一路,小腿都要酸了,周遭味道也……的确难以言说。
不过苏法医什么没见识过?给自己做了个简易口罩,就投入了工作。
尸体是他杀,非自缢,尸斑形成后,颜色的确很深,昨晚判断并没有错,今日光线足够,苏懋能看得更仔细,比如死者身上的衣服,受过的伤……
验着验着,他就微蹙了眉。
尸体并未白骨化,他看不到骨头上的伤害痕迹,但死者胸前曾被踩踏过的淤痕很明显,小臂小腿也有类似伤害,观其征象,不像在这两日发生,似乎在更早以前,甚至伤过不止一次。
这几个位置很微妙,和方才发现的死者李柏伤的位置很像……
苏懋尸体验的差不多时,归问山那边的东西到了,过来送消息纸的是一个小太监,胆小的很,把一团纸推到他怀里就跑了。
他刚要打开,又来了个脚底生风的宫内侍卫,运着轻功,速度很快,还没看清楚脸,对方就抛来了一个纸包,翻墙走了,纸包里是几块点头,和折的四四方方的消息纸。
是小郡王的人。
苏懋打开消息纸,一边看,一边啃糕点。
归问山还真找到了些东西,比如被水仙毒死的李柏,和手受伤的嫌疑人吴永旺一样年岁,都是十九,两个人是一起进的宫,吴永旺晋升都知监掌司时,李柏仍看不出有什么出息,二人之间有竞争龃龉,但平时瞧不出来。
李柏爱钻营,终于找到门路,一个半月前调到冯贵妃宫中,所有人都知道,虽后宫之中没有皇后,皇贵妃章娘娘份位最高,但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其实是冯贵妃,后宫之中,冯贵妃气焰最嚣张,李柏能烧到这口热灶,自然志得意满,他曾向吴永旺炫耀,并试图拉拢吴永旺身边,气质有些阴郁的童荣。
童荣有没有答应,目前查不到,但跟着那枚花生米去查,那晚同李柏喝酒的,很可能就是童荣。
另,被勒死吊到奉和宫门口的这个王高,的确经常被人欺负,这些欺负他的人里,也有童荣,另一个今天没来的孙守勤,也有一份……
小郡王的人则查到了,孙守勤行动自如,外表看不出来,但他身上有不明淤青,且一直再悄悄用活血化瘀的药……
吴永旺,童荣,孙守勤,都是都知监的人,前者为掌司,后二人以他为首,被勒死的王高也是都知监的人,疑似被欺负,养花的李柏现在在冯贵妃宫里伺候,但曾经也是都知监出来的人,与吴永旺是同年。
这个都知监,存在感有点重。
苏懋了解过二十四衙门,有关小太监的培养,擢升及调派,皆在司礼监辖下,而作为位置最高,权柄最大的司礼监,大大小小管的事不要太多,而都知监本就有这方面的职责,便移了大半过来,比如小太监的培养,现在都归都知监管,也就是说,八成以上进宫的太监,都得在这里调|教,合格了,才往外调派。
包括那个趾高气昂的太子殿副门正徐昆雄,也是都知监出来的。
目前两个死者,同样都是都监司出来的,身上伤情位置,征象,有极大相似之处,活着的童荣今早见过,身上带伤,没见过的孙守勤,也疑似有。
贵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蝼蚁一般的宫人们,过着怎样的日子?谁在欺负谁,谁在反抗,谁在纵容?
已经有两个相似的死者,下一个又是谁?
还有……自己呢?
按理说,这具身体虽在宝钞司,也该是从小太监开始起来,是否也经历过这些,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记得?
苏懋万万没想到,刚想到自己身上,就开始遇到各种各样的小麻烦。
比如放饭时,他要去领,一准一群人轰的过来,瞬间抢完,没他的份;比如找水喝,他去哪,哪的水就被提前一步拎走;想找个地方沐浴更是别想,他往哪走,别人就挤到哪,左边一挤,右边往前一抢,位置就没有了……
这样的小动作不胜枚举,让人不胜其烦,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怕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牛吹的都快上天了,你就想想,这么多年,太子何曾真的宠爱谁?”
“就是,还没来得及被‘宠爱’,命就没了,能有什么枕头风。”
“……呵,我听说他昨晚睡在亭子里呢,浑身上下就剩嘴硬了……”
“太子何等尊贵,就算被废,又岂是他一个贱人能肖想的?太子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傲个屁啊……”
“哎呀呀,这可怎么好,太子最讨厌别人顶他名头招摇,要是知道了,咱们这位新晋‘爱宠’就得死,不知道,这位就只能睡亭子呢……”
随之而来的,还有这些挤眉弄眼的窃窃私语。
看起来不过些小打小闹,但纷扰之多,频率之繁,去哪儿都不顺利抵达,做什么都不能顺利做成……
苏懋感觉不对劲,他好像被人盯上了。
恐怕这些小打小闹只是前戏,稍后,还有更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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