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时,江支队同时也通知了局里的心理顾问,司明堂只上了一节课,便拦了出租车赶过来。
警戒线上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司明堂拨开人群,“麻烦让一让。”
大概是他身上带着一股与人格格不入的学者气质,本密不透风的人墙,竟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刚踏进现场,便正巧遇上押送完刘记者,在周围溜达摸鱼的方欣。
“啊,司顾问也过来了吗?”摸鱼的方欣有点心虚,见人看过来,才朝他挥了挥手,“参哥在里边,技术部那边刚忙完,我们正准备进去呢。”
司明堂这段时间在局里进进出出也有两三回,混了个面熟,支队里不少刑警都认识他。
痕检人员在把泥地里那些鞋印都采集后,就让人进场了,前后花了不到一小时。
“我带你过去吧。”方欣屁颠屁颠跑过来,领着司明堂往现场去。
望参半弯着腰,在草丛边换鞋套,说是进场,实际也就他和方欣,侦查队其他人都被打发去走访莲花路附近居民了。
他正勾上鞋套的橡皮筋,一抬头,便见方欣领着司教授过来。
“没想到你有空过来。”
“刚下课。”司明堂答道,又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位置,“你脸怎么了?”
望参愣了一下,抬起手就往脸上摸,却猛地被对方扣住手腕。
“别摸。流血了,手不干净别碰。”司明堂很快放开他的手。
望参只觉手腕有些热,转头去问方欣,“我脸怎么了?”
方欣凑过来,眯着眼端详他,“哦,可能你刚刚追那记者的时候,被树枝刮伤了。”
“很严重?”望参抬手又想去碰碰伤口,但还是忍住了,摸出手机开了前置摄像头。
“还行吧,没毁容。”方欣哈哈笑了一声,冷不防被望参踢了一脚,忙窜出几米开外,套了鞋套就往现场里跑。
望参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人,脸上确实被刮了好几道血痕,但好在伤口不深,也就破皮的程度,要不是司教授提醒,他完全没发觉。
“不碍事,血都干了。”望参摆摆手,递给司明堂一副手套和鞋套,“我们进去吧。”
司明堂接过东西,远远看了一眼现场后,很快错开,把注意力集中在戴手套上。
现场的血,应该说是颜料,液体与地面墙面的渗透状态不像是血,整块面积目测足有四平方米,要真是血,这出血量得把人抽干。
司明堂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一鼻腔的血锈味。一股反胃感直冲喉咙,他紧锁着眉,把目光落在望参肩上。
“你没事吧?”望参注意到司明堂的反常,事实上,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察觉到对方在面对尸体时的不自在。
上次他夹在资料里的尸体照片,也被教授忽略了。
司明堂脸色铁青,乳胶手套下的手心出了些汗。
“不舒服就别勉强了。”望参往他面前一挡,把那片血色拦在自己身后。
他想起之前江未济和他说过,司明堂不太能见红。
“是晕血吗?”望参试探地问,他不想让司明堂太难堪。
司明堂垂着眸,“有点,不是很严重。”
还没直接晕过去,那确实还不算严重。望参暗暗嘀咕,不过第一次看到教授这么失态,倒是感觉对方多了丝烟火气。
人就是这样,太完美,反而不像个活人。
“下次过来,我给你准备副墨镜。”望参打趣道。
司明堂疑惑地抬起眼。
“这样你看血就不是红色的了。”
听望参一解释,司明堂弯了弯嘴角,状态看上去好些了。
“戴口罩吧,这里血腥味有点重。”望参蹲下身,从痕检科放在一边的工具箱里翻出口罩。
司明堂道了谢,戴上口罩,隔绝了气味之后,恶心感确实没那么严重了。
死者是个中年男人,有啤酒肚,双颊的肉不算饱满,看着大概在五十岁上下。
尸体依然维持着最初的状态,倚在墙边,紧闭着眼,面上狰狞发青,脸上无外伤,口鼻有血。裤腰上的皮带上有奢侈品的标识,左手戴着一块劳力士,表盘已经碎了。
身体惨不忍睹,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被捅得像只马蜂窝。
解令安正半蹲在尸体边,边做记录边让助手拍照。
“情况怎样?”望参问。
“从尸僵上看,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凌晨零点到一点之间。”解令安说着,往前扳过死者的身体,撩开衣服露出后背,又拉下尸体的裤头,指了指尸斑的位置,让望参看过去。
尸斑都聚集在下半身,解法医伸手压了压,尸斑有些许褪色。
随着他翻动尸体,可以看到尸体背靠的墙面,血迹在死者腰部倚墙的位置,呈大片流柱状,有涂抹痕迹。虽说墙上也沾满了血,但还有些许留白,不像其他地方,完全被红色填满了。
“这里应该是第一现场,死者死亡时倒在地上,又被扶了起来,头部触地的位置有血。”解令安一边将尸体慢慢倾斜,还原尸体倒下的动作,引导望参看向地上的血迹,血迹呈喷溅状。
“可以肯定,这里就是第一现场。”在旁边忙活的徐霁插了一句,指了指前方一滩黑色的血渍,一路有拖拽的痕迹,延伸到死者身下。
“实际上,有血迹的只有这两块地方,其他都是乳胶漆。”徐霁沿着血的涂抹痕迹走了一遍,“死者在一号位置大出血,然后被拖到现在的位置,地上这血……”他顿了顿,“涂抹痕迹不太自然,像被人用刷子刷过一遍,应该是想用颜料掩盖血迹。”
望参蹙起眉,“那怎么这里血腥味这么重?”按理说,不可能过了这么久,腥味久久散不掉,这里又是室外。
徐霁一怔,望参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晚上我们过来用鲁米诺试剂检测一下。”
“地上的乳胶漆已经采集了,回去先检测这一项。”徐霁说。
“现场有搏斗的痕迹吗?”望参问。
“没有,现场不同的足迹一共有五六十枚。”说到这的时候,徐主任脸都黑了,“台阶往上的,因为被刷了乳胶漆,足迹没办法勘测。”
“死者的死因是?”望参看向解令安。
“被害人身中了二十几刀,伤口深浅不一,主要集中在腹部和腰侧,死因初步推断是失血过多,具体情况得把尸体带回去做详细鉴定。”
“目前能得到的信息就这么多,取证拍照完,我们把尸体带走,你们就可以让人进楼了。”解令安一边扶着尸体站起身,把剩下的工作都交给了助手。
望参点点头,他注意到司明堂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半张脸藏在口罩下,不知是不舒服,还是不想打断他们交流。
“还好吗?”望参关切地问。
“我没事,到外边说吧。”司明堂看样子是缓过来了,至少眼神还是清明的。
“报案的是什么人?”教授把人带离了现场,单刀直入发问。
“住烂尾楼的业主。”
“几点报的案?”
“早上七点多。”
司明堂看着他,神情严肃,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奇怪,这么重的腥味,住这里的人会闻不到?”
望参面露惊诧,这一层他还真没考虑到,教授的怀疑不无道理。一开始他以为,司明堂把他带离现场,是身体不舒服,但现在来看,是不想让楼里的人听到他们交谈。
这片烂尾楼,远离市区,地处空旷,回音大,用正常的音量说话,多多少少都会出现一些回音。
他扫了一眼周遭,确定身边没人,才小声问:“你意思是……他们知情不报?”
“有这个可能。”
深秋的风已经凉得透彻,望参打了个冷颤。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望参仰起头,看向矗立在荒野上的水泥框架,没有封窗的口子大大咧咧敞开着。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好几层楼都有人居住,墙上贴得花花绿绿,靠墙杵着些柜子。
五楼窗口探出一个小女孩的头,三四来岁模样,见有人正朝她的方向看,伸出手向他们挥了挥。望参正想和小女孩打个招呼,但很快那孩子就被一个女人拉离了窗边,大概是她母亲。
那女人头发松松散散地系着,太远了,也看不清表情。
司明堂拉下口罩,反问他,“知情不报,你认为一般是什么情况?”
“会包庇罪犯的,大概率是他的家人朋友。”望参凝眉,这类案件屡见不鲜,一家人包庇自己的亲人。
但这里少说也有二十户住户,那至少也是二十人起步,二十个人包庇一个人,这样的情况……即使是关系再融洽的邻里,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吧?
“还有一种可能。”司明堂顿了顿,“共同犯罪。”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如千斤重,砸进望参耳膜里。
“共同犯罪……”望参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那,刚刚那个小孩,也有犯罪的可能?”
“不排除。”司明堂说。
望参沉吟了片刻,缓缓问道:“如果是共同犯罪,那现场为什么还要刷上乳胶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显然,这不符合共同犯罪的行为特点。
“这正是案件的矛盾点。”司明堂分析道,“现场的布置,更像是一场展示给警方的表演,而不是为了掩盖什么痕迹。”
“在罪犯眼里,死者与现场构成了一件作品,这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行为。绘画、音乐、文字等等,只要是带有创作性的作品,都具备这样的特点。”
司明堂的说法不无道理,现场带给人们的冲击力,是不包含恐惧成分的,取而代之的是震撼和不解。从望参第一眼看到现场,最直接的感受便是扑面而来的阴郁,满目的血色,无不传达着犯人当时的心理状态。
“创作,本身就是一个构建意义的过程。南非摄影师戈德布拉特说过这么一句话:‘不管你艺术创作的主题是什么,到最后你的作品一定是与你自己有关,会透露出你的恐惧与渴望’,他这句话我是挺认同的。”
“所以……”司明堂笑了笑,看着望参认真听他说话,努力消化这堆干巴巴论述的表情,倒是有些意外可爱。
“所以,这桩案子,确实挺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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