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泉的马车还停在门口,远远看见大有往这边走来。

    “正好,大有!”徐不让招手。

    大个子男人看见唤他,乐呵呵的跑过来:“老大,昨天我跟人打听过了,你说到了南安随便我吃……”

    “吃的事先放放。”

    随即把这大半天的事简单交代给他听。

    高壮的汉子垂头支吾了半天才说道:“那不如带回咱们军营吧,大家在一起,也能互相照顾。”

    他们驻地附近的城镇里都是千里随军的妇人们,多上十来个人问题也不大。

    一起走了这些日子,况且还是他们亲手救回来的,说不上打成一片,彼此之间还是有些感情的——谁家没几个姐姐妹妹呢。

    “傻啊,咱们有今天没明天,你还拖着别人一起。”徐不让拍了拍大有的脑袋,“你送……”徐不让看着马车上探头出来看他们的小姑娘,才想起自己连对方叫什么都没问过。

    “我叫月儿,白月儿。”她很机灵地接到。

    “对,你找两个兄弟一起把月儿送回家,这边我去看看。”

    “好嘞。”大有坐上马车,指挥着车夫往他们军营方向走,车夫一脸迷茫地看着卫泉。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的计划是什么能不能先给我说说。”刚刚他拦也拦不住,欲哭无泪地跟在后面,现在总算有开口的机会。

    “大有送人,我们去看看。”

    “看什么啊,姐,我求你成么,你这名声还要不要,还嫁不嫁人了。”

    徐不让被他念得心烦,扯了扯嘴角。

    纵然平日里徐家这两位就喜欢打打闹闹,卫泉这还是第一次见徐不让真的生气。

    “老子抢来的东西,怎么安置老子说了算。”

    他愣了一下,就在这档口,下人已经把马备好,一边马车,一边骑马,两拨人浩浩荡荡就走了,剩下他和一匹马,以及给他牵马的下人。

    卫泉惶然的看着面前这匹赤红色的高大牲口。

    那马夫看他脸色,开口道:“现在府上的马车都出去了,少爷若不会骑驭,小人可为少爷引马。”

    “快快快,那还愣着干什么,快追上他们!”

    韦氏本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应该守着丈夫过了。

    鸿胪寺丞,六品的官职,在京中扔个石子都能砸到一个。

    他们媒妁之言,虽不能说情深意切,这些年也相敬如宾,并且有了两个女儿。

    婚后三四年,婆母做主又给他纳了一房妾,那女孩也算良家子,虽然在小事上免不了争个风头,但大事也算听她的。

    进门三个月肚子里就有了,这本该是好事。

    当时她还担心有了庶子,自己的两个女儿免不了被冷落甚至受气。

    结果还没等到钱家上下一直期盼的那个孩子,就出了那样的事。

    “芸娘,我实在不能……”男人站在门口,就那样看着她,“我以为……”

    以为她死了。

    “鸢儿雪儿还小,她们不能有你这样的娘……”

    她这样的,韦氏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能让我见她们一面么。”

    路上不论如何苦,她都是想着女儿们过来的,活下去,孩子还需要她。

    那是她这条命唯一的想念了。

    “盛儿,怎么还没打发走。”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钱盛慌张的回头看了一眼:“娘。”

    钱氏家母从门里走出来,厌弃地看着韦氏:“你还有脸回来。”

    “婆母……”

    元氏本就不满她娘家,加之两胎都是女儿,在祸乱之前就对她没有好脸色了。

    “两个姐儿还要嫁人呢,让别人知道她们有你这么个……娘,可怎么活哦。”元氏拿着手帕挡脸,好像连和她多说两句话都会脏了自己的身。

    “我钱家虽说家门不幸,出了个你这样不知廉耻的,但也算书香门第,你和盛儿夫妻一场,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自己走吧。”

    说完这句话,她扔了手帕,把钱盛拉回门内,哐当一下,应该是从里面落了锁。

    隐隐还能听到“晦气”、“贱人”、“赔钱货”的词句从门缝里钻出。

    钱家搬到南安的房子坐落在一条背街的小巷中,只是寻常民居的样式。闹这一场倒也没多少人围观,只是旁边屋子的门缝里,不知多少双眼睛悄悄地看着。

    就在她看着地上那条手帕发呆的时候,又听到吱呀一声,面前的门开了一条小缝。

    “桃儿?”

    韦氏看着面前那张苍白消瘦得变了形的脸,有些难以置信,仿佛这些年漂泊在外的是冯桃儿而不是她。

    “芸姐姐。”冯桃儿看着她哽咽了一下,又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做贼一样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塞在她手里。

    “我只有这些私房钱了,两个姐儿我会照顾的,你走吧。”

    “家里最近怎么样,豆子怎么样了。”韦氏反应迅速,抓住冯桃儿的手,没让她闪身回门。

    当初还没出事之前就定好的,冯桃儿肚子里的孩子,不论男女,小名都叫豆子。

    看着冯桃儿滚落的泪水,她一瞬间就就明白了。

    “和你分开以后,雪姐儿总念着想娘,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疏于关注,后来有天她没起来……救是救回来了,就是脑子不大灵光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你不要怪老爷。”

    “雪儿!我的雪儿!”韦氏攥着自己胸口,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去。

    “嘘!你不要喊。”冯桃儿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你保重自己,总有机会再见的。”

    说罢,她飞快的地关上了门。

    宁伯站在街角拐弯处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叹了口气。

    收到徐不让信的时候夏霖别提多高兴,仔细看过信上内容以后,捏着那几页纸默然了半晌。

    徐不让不知道,南渡头年被北胡人掳去又赎回来的女人们,在来到南安后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说寻常人家,就说那些公主们,自缢的就有十之七八,剩下那些,不是再没从深宫里露过面,就是寻了某个庙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甚至那自缢的,到底是不是她们自己所为,也要存疑。

    往远了说,她们当初被掳去,为什么本应同行的男人却偏偏能逃出生天。

    这些女人能回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夏霖用拇指轻轻揉捻着来信,短短百字,他看了十数遍。

    徐不让小时候就好打抱不平,和她母亲一个德行,他本来乐得在外孙遇到不能自己解决的事时出手相助,那样一腔孤勇的行为,会让他想起一个人。

    “老爷……”宁伯上前,“是三少爷四小姐出了什么事么。”两个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身份云泥,明知道他关心也无用,但也忍不住不问。

    “她很好。”夏霖把那张信丢给他。

    “这……”宁伯几乎一扫眼就把那几行字看完。

    “她们这脾气怎么就那么像。”

    “夫人若知道,大概会很高兴吧。”

    “哼,她肯定高兴,要是她还在,辞儿不定被她带得多离谱。”老头一吹胡子,又冷静下来,“辞儿这趟来……我想她开开心心的。”

    “那这事?”

    “你帮忙看着点吧,想做什么尽去做,不用管老头子。”

    本来联络上了韦氏的娘家,但她自己提出要来夫家。

    宁伯小步上前,看着失魂落魄的韦氏:“夫人娘家人在渭城,你兄弟来信说可以让你回去,不如现在安排车架送夫人归去。”

    “雪儿。”韦氏好似不会说话,捂着自己的胸口,泪流不止。

    宁伯示意上来两个仆妇把韦氏搀回马车,她也不闹,木然被送入车厢。

    车里本来还有几个家里没人了等着送去庄子的,看她这样,都围上来安慰她。

    下一户,是刘家。

    刘歇是礼部侍郎刘卯二房嫡女,在旧京时也算素有才名。

    宁伯看着眼前的门户,即使不忍,也还是敲了敲门,递上一封拜帖。

    他家翰林掌院的面,就算中书令也得卖,那刘家小厮接了帖,只是一脸苦相:“您大人有大量,就别为难我们下人了。”

    夏府不是第一次来人,第一次那刘卯还亲自出门来迎,一听说来意,便沉下脸来:“我刘家六小姐在南渡途中染病而死,就算是夏大人,也不能随意给人面上抹黑,没的败坏我刘家名声。”

    第二次递了帖,只说那家主不在,让人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有人从正门出来,这次人都到了再来上门,宁伯想着看在本人的份上比他说一千道一万有用。

    刘歇被一个婆子扶下马车,来到门前:“海子,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那小厮看到刘歇,一脸苦楚,喏喏道:“六小姐……”

    “既然认得,还不快去通报。”

    吴海子只是刘家最底层的小厮,也决定不得事,遇到这情况,还是跑去找了管家。

    管家姓王,在刘家干了也有十来年,也算半个主子,听他一说,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六小姐早死了,哪来什么小姐,去,就说老爷病着,不见外人。”

    “可是那夏家的老头儿也在。”

    “夏家又如何,那夏霖说是翰林掌院,无非是带着帮愣头青成天守着故纸堆,朝堂上他说话能值个几斤几两?怎么在我刘家摆这排场?去去去,都给我赶走!”

    吴海子无法,又跑回门口,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小……请回吧,我家老爷病着,谁也不见。”

    宁伯一听便知是推脱,谁知这刘卯,守着礼法典制,却连自己的血脉也不认。

    徐不让和刘歇一般大,夏霖是把她捧在手心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么个娇滴滴的大闺女,如果说之前是世事艰难没有办法,现在人好好的回来了,这不是好事么。

    “歇姐姐……”有她相熟的姑娘看到这一幕,也走下车来搀着她。

    刘歇梗着脖子不说什么,却看得出她眼中的泪水。

    她本以为没什么比被北胡人掳去过着非人的日子更令人绝望,她咬着牙熬过来,没想到被家里人拒之门外。

    “爹、娘,孩儿不孝,不能常侍膝前了。”

    宁伯听她细声说道。

    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家做得那么绝而已。宁伯回身,想安慰她一下,哪知一个身影倏忽从他眼前掠过,一声闷响,倒在地上。

    “歇姐姐!”陪着她的女孩尖叫起来,宁伯愣了一瞬,望过去。

    门口的石狮虽只是普通石料,但雕得威严又生动,凌然望着来人,好像随时准备为主家抵挡一切邪祟污秽。狮嘴上刺眼的红色,让这石兽变得狰狞。

    “哎!救人啊!”宁伯冲那几个婆子喊,婆子们赶紧上来手忙脚乱的给她止血又抬上车。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朱红色的门扉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彻底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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