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二百级林妹妹的哭声过于震撼人心,这晚五条悟的梦里响起了幽幽鬼哭。

    哭声茫茫、缥缈,寻不到源头。

    哭声远远,似一位憔悴的女子伸出苍白的手,撩开久远之前的一段往事。

    浓重的黑雾一点点散开,他看到了一里外的点点肉粒,肉粒小到与灰尘等同,却又如此不甘地宣示自己的存在,一点点爬出、散落,携带泔水的臭味延伸向远方。

    小巷子里两面靠墙,还有黑沉的积水混杂着尘土与肮脏粘连在地面,中间一辆单轮木板车正停靠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年头,原本暗黄色的木板已经腐蚀成肮脏的黑,水迹从板面上滴落,与原本肮脏的积水融为一体。

    五条悟、不,菅原道真目光死死钉在那倾斜的板面上。

    只因板面上还粘连着一点肉块。

    人肉。

    发白的人肉。

    被人用水煮熟的人肉。

    远方传来隐约的骚乱。

    那骚乱凝聚着惊恐与慌张,压抑的黑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那骚乱来自高大华丽的朱雀门。

    朱雀门仿唐朝样式建立,飞檐斗拱,黄瓦红墙,绝艳的大红漆在高大的柱身上,精美的雕刻塑在小巧的木端上,处处诉说着皇城的庄严与天家的威望。

    这里原本人来人往,如今已被巡守的军队截断。

    这里被人摆上了六个坛子,每一个坛子都打开了封口,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没人说得出是谁摆上的这六个坛子,它们就好像凭空出现,宛如一口警钟,敲出震慑整座城市的预言。

    当大胆的百姓走上前去一探究竟,一道凄厉又惊恐的尖叫随之划破天际,身体软倒在地,他跟八爪鱼似的直往后爬。

    惊恐很快在人群中蔓延,尖叫在每个人的喉口刺出。

    这是装载了三具尸体的六个坛子,骨肉分离,每个人的肉被整整齐齐码在一个坛子里,小腿、大腿、腰部、内脏……

    而每个人的骨则被装进另一个坛子里,空洞的眼窝直直望向远方的天空,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直指皇宫。

    此一事轰动了整个平安京,朝廷对此事的应对很快布下,着由刑部卿直接审理追查,考虑到此案干系重大,或与咒术界密切相关,下令咒术院掌事藤原文和从旁协助,期间菅原道真主动请缨,也予以批准。

    整个朝廷都很重视,强力的压迫催生出极高的效率,各项帮助源源不断地提供,特殊状态下,原本沉重的规矩枷锁也为之洞开。

    这三具尸体很快被判断出是三具成人男尸。

    但这里就有个疑问。

    坛子这么小,只有一丈宽、一丈宽、两丈高,是怎么被人完整的塞进去一整副骨骸呢?

    仵作倒出了坛子里残余的液体,几番试验,最终确定,这就是非常常见的酸醋。

    醋能泡软人的骨骼这一论断震惊整个刑部省。

    他们知道醋可以软化鱼骨、可以淡化酱菜咸味,但是软化人骨骼的作用还是第一次听。

    即使再怎么震撼,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令人发指的事实,一如去面对这凶残的作案手法。

    不得不说,刑部的业务能力非常过硬,确确实实聚敛整个国家人才为朝廷服务,很快确定了这三名死者在大约一月内的时间遇害,年纪都在四五十岁左右,且生前体格肥胖,皮肤骨骼上有压痕,应该常年穿戴金银首饰,家境非富即贵。

    这样的特征大大缩小了搜寻范围,死者身份很快确定为吉原街上十数家妓院的幕后老板及其亲属,山下田冈、山下赞及山下禾。

    其中山下田冈不仅在吉原经营有十数家妓院,在盐酒贩卖上也和朝廷官员来往密切,其余两位都是给他当助手经营着名下的事业。

    要说这样的人物惨遭杀害在当地应该引起不小的轰动,再不济也有亲戚前去官府报案然后一路闹到中央什么的,但是在尸体被发现之前,这里风平浪静,一点声势都没有引起。

    都说要找谋杀案的凶手,看谁是受益的那方就行,但事情调查到这里就陷入了僵局。

    案件调查不下去,这意味着不是上面有人,就是下面有人。

    刑部卿源重雅坐镇中央统筹全局,兵分两路,一路由刑部派遣人员直捣黄龙,来到山下本家搜查,另一路则到松本田冈手下的产业探寻。

    菅原道真与藤原文和两人来到吉原,沿河而走,经过一片无人的荒野,不远处就是繁华的歌舞场。

    河水缓缓地流淌着,冬天的水位较低,两岸河滩曝露,但不显荒凉。

    不知多少铅白红粉被人卸进了这潺潺的流水中,日复一日,令这河水也浣成了淡淡的粉红,腻起一层浅浅的胭脂。

    一只白纸扎成的河灯从上流飘来,随着流水的波纹游游荡荡,最终停靠在河岸。藤原文和脚步一顿。

    “怎么了?”菅原道真问。

    藤原文和叹道:“又有一个可怜人逝去了。”

    顿了顿,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藤原文和移开注视着河灯的目光,半是回忆半是叙说道:“吉原街的女人若不能在盛年时就攒够了钱财或被恩客赎身,等到她们容颜不再或突发意外,就只能被妓院逐出,来到这长恨河畔安身。她们身份卑贱又柔弱无依,因此处境十分艰难。”

    说到这时,他的语气更添几分悲怆。

    但凡有人亲眼目睹她们的生活,但凡他尚存良知,都不能不心生悲悯,哀痛于弱者的无助,愤懑于世道的残忍。

    贫穷是可怕的,它能蒙蔽人们的双眼,在这晦暗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一个女孩出生在偏僻的小村庄里,出生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破木屋里,自出生开始,母亲就带着她下乡种田、生火做饭、缝补衣服。

    米缸是永远也倒不满的,交完税后留下的一点残余勉强能不让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路边生长的野菜就成了饭桌上的常客。

    满腹墨水的诗人在看到藜藿时会想到太阳,但穷苦的人家只会想到菜根划过喉咙磨出的阵阵疼痛。

    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尽头。

    雨夜,瘦干的男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饥饿捶打着他的前胸后背,让他难以入眠。

    他翻遍家里的每一个瓦罐、找遍每一个角落,却找不到一点粮食,这让他气馁万分。

    家里的媳妇女儿还在睡觉,睡得很熟。

    他想到地里的菜根、想到那里或许还有没来得及采摘的瓜果,这幻想引诱得他舔了舔后牙根,咽上一口稀薄的唾沫。

    穿上放在墙根的蓑衣,戴好斗笠,他出了门。

    下雨,泥土松软,他走得很困难。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他找不到一点吃的。

    晦暗的天空下,一切都朦朦胧胧,让人看不大分明。

    他摸了摸干瘪的肚皮,漫无目的的搜寻着。

    突然,一点绿色闯进视线,他急忙赶去,将那蔬菜连根拔起。

    粗糙的大手捋过叶面,他辨认出那是生长在田边的荠菜,就着雨水简单冲洗几下,他将这野菜囫囵吞入腹中。

    这味道清新香甜。

    他沿着田埂一点一点地拔荠菜吃。

    “偷菜贼,我打死你!”

    “汪!汪汪!”

    突来一声暴喝,一个长条的人影从田边急急忙忙地往这里追来,手里擎着一根长条的物什。

    男人大惊,左右一打量,发现这里正是邻居家的菜园。

    他拔腿就跑。

    一条大狗张着硕大的犬牙在后面追。

    夜晚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途,他一个趔趄,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脚踝处传来一阵辣辣的疼痛。

    身后的大狗穷追不舍。

    他紧咬牙槽向前方逃。

    “啊——!”

    然后一道惨叫如闪电般劈开暗沉沉的苍穹。

    第二天,女孩发现自己没有了父亲。

    没有了父亲,也就没有了家里的顶梁柱,日子越发艰难。母亲像条猎犬凶巴巴的吠叫,对一切怀揣恶意的□□打脚踢,不肯退让一点,并将自己辛苦攒下的最好的东西留给女孩。

    女孩面对刺耳的争吵,从心头蔓延出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恐惧。

    女孩在田间劳作,有关系很远的亲戚前来找她,将她偷偷拽到一个小角落里,神神秘秘道:“闺女,你想不想赚钱?”

    女孩点点头。

    亲戚道:“我给你介绍个门路,到时候你就去那里给主人家当女工,端茶送水、砍柴洗碗,一天下来,能有三十文钱。”

    这份工作充满了诱惑力,让女孩无法拒绝。

    她想着自己到了那里一定要好好工作,养活自己,再孝敬母亲。

    她到了那里,一条彪形大汉抱臂站在一旁,将她上下打量一顿。

    后来她才知道,这里是吉原,她所在的地方正是妓院。

    妓院里姿色姣好的姑娘会被精心培养,教授许多技艺,到时候陪嫖客谈谈三味线、聊聊天,赚的钱也很高,可惜女孩的容貌只能用平平二字概括。

    于是这日子就更加艰难。

    做□□的日子很苦,每天要应对形形色色的客人,瘦的胖的高的矮的都有,多是些上了年纪的,有次她去接待一个色眯眯的老头,浑身臭味,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

    赚的钱很大一部分要上交给老鸨,老鸨再上交给幕后的主人,能留下的并不多,给自己赎身的更是少之又少。

    她现在能吃上饭,却渴望回到以前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她亲眼目睹有的姐姐患上了很严重的病,那里生了好大的肉球,还有的人长满了痘痘,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这样的人会被妓院丢掉,在长恨河畔苟延残喘,直至死去。

    她意识到,这样的灾难也会降临在她头上。

    每天她们都会向菩萨祈祷,祈求自己不要得病,尽管这似乎并不起多大作用。

    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拷打着她,一鞭胜过一鞭的狠辣,夜晚昏黄的灯笼高高挂起,红色围栏后的女子盛装打扮,像被囚禁在浴缸里的金鱼任由来往的客人观赏。

    有空她会提着菜篮子去长恨河畔看望曾照顾过她的姐姐,姐姐开辟了一方菜园,土里种着萝卜。

    她们正聊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异动,姐姐小心翼翼地顶开一道门缝,她看到一个昏头昏脑的男人翻进篱笆来偷地里的萝卜。

    她们将门堵死,不敢出去,姐姐抱住自己,泪水就从眼眶里流出。

    这样的日子一眼捱不到天明。

    藤原文和道:“她们互相扶持着度过残留的余生,当人死去,与她相识的人就会为她放一盏白色的河灯。”

    顿了顿,他似又回想起什么,目光怆然,长长叹道:“世间多少遗憾之事,又何止这一件可以悲伤。”

    菅原道真沉默,他注视着这盏朴素的河灯,突然道:“这是祝愿她来世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么?”

    藤原文和道:“也许她只是希望这盏河灯能载着芳魂重返故乡。”

    远方,又漂来几盏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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