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二百年前,也是这样一场大雨。

    千古岁月悠悠过,说书人口中仍说不尽那一日故事,词人笔下依旧在遥望那一场兵戈。

    后人诉说的那一场大雨总是悲壮的、豪情的,是天地波澜壮阔的一笔史册。那一剑的光辉,好像在隔了一千二百年后,仍让人为之目眩神迷。

    未曾见过那场雨的人在幻想那一场雨,见过那一场雨的人,大多已黄泉埋骨。

    那是一场红色的雨。

    满天红云翻血浪,不断有修士与魔从空中坠下,他们的血使得雨在还没有落地时,就被染成了红色。

    魔与修士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换个更准确的说法:魔与乾坤众生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

    魔渊是一个与乾坤截然不同的世界,拥有截然不同的道。纵欲、杀戮、贪婪是他们的本性,亦是他们成长的根基。而当两千七百年前,魔渊与乾坤碰撞。两界通道打开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成长的捷径——破修士道心。

    修为越高的修士道心所破时能带给他们的进益就越大,而乾坤当中从未见过魔的众生们,于他们而言无异于一场肥美的大餐。

    在魔渊与乾坤相连的这许多年里,修士与魔已争斗了无数次,但还没有哪一次像一千二百年前这般惨烈。

    魔渊的魔主筹谋了一千五百年,钦点八十一魔将,在魔渊与乾坤交连处衍化规则混乱地,从混乱之中燃起魔的火焰,乾坤的东南天角被染成了倾天火海。乾坤的雨熄不灭滔天的魔焰,修士的血和雨水一起坠落。

    那自起云峰当中劈出的一剑,比世人想象的更加惊艳。

    漫天红光中,天地如烘炉,霹雳雪练一般的剑光飞射而至,如开天地,破开妖异的血色,露出乾坤夜色里洁净的星光。

    那一剑,一路劈到了魔主方拂歌面前。

    方拂歌筹谋了一千五百年的阵势因此而破,乾坤修士终于从此限制中解脱开来,惨烈的局势开始转变。

    那一剑的确改变了战局,但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般轻描淡写。

    那时双文律的身上,还有伤。

    “你这般强令自己出手,是想再入一次轮回吗?”方拂歌倚在一片红艳的焰云中,看着那如雪练般斩破天地烘炉的剑仙。

    计划被破,他却并不惊怒。方拂歌挑在这个时机出手,就是算准了一切。无论双文律出手与否,他都有后备的计划。

    朵朵魔焰汇聚成链,每一道锁链都围向双文律和他的剑,天地间的烘炉破碎了,又重聚成一个更小、更凝练、更炽热的烘炉,要炼化这柄剑,也炼化这个人。

    乾坤世界的道同样没有成长到完善无漏的地步,这魔焰汇聚了魔渊诸魔的一切欲念、汇聚了他们从乾坤修士身上窥破的一切破绽。双文律同样在修持乾坤世界之道,方拂歌不信他的道心没有破绽。

    双文律斩出这一剑已是勉力,否则他的剑不会泄力削去一座山头。

    于内于外,他都没有再逃脱的可能。

    可是,勉力斩出这一剑的双文律却仍是平静的。

    一个习剑的人,无论他是否镇定,在他没有后路的时候,身上都一定会有孤绝的气质——那是拼尽一切在绝境中闯出一道前路的信念。

    但双文律身上并没有显出这样的气质,他还有什么手段呢?

    “我已没有什么手段。”双文律好像轻易就看破了魔主云遮烟锁的心,“可我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

    他的剑被魔焰融化,他的眼却含着世间最锋利的剑光。

    没有人知道魔主的烘炉中发生了什么,人们只见这涛涛魔焰所化的绝地轰然炸碎,星斗动荡,雪亮的剑光携无数焰光,像一场浩大的火雨,一路坠到了魔渊深处。

    时隔一千二百年,这道剑光再次掠过一场大雨,穿越了血染的赤砂海,进入魔渊当中。

    魔渊是没有雨的。

    这里拥有与乾坤完全不同的规则,没有日月星斗,没有春夏秋冬。天空晦暗翻涌如云层,云层间是永不止息的暗紫色雷霆,雷霆之光照亮了魔渊。

    诸欲、诸情、诸乱摩擦碰撞,它们即是魔渊的力量。

    魔渊的规则会压制一切不同于它规则的存在,就像压制一千二百年前那道携漫天火雨坠落的剑光一样。

    但这一次斩入魔渊的剑光,好像带着外面风雨的凌冽气息,划破燥热的天空,堂而皇之地斩断道道雷霆。它所遗留下来的锐气,使得剑光过后的天空也久久不能恢复,在燥热混乱的魔渊当中,斩开一线清冽的风雨。

    一千二百年,这个时间不算太短,却也没有长到让所有曾见过当年那一场大雨的魔皆销骨于时光当中。

    凌冽的剑光激起了太多魔心中的惊惧与不安,也有那无知的后辈一跃而起,试图追上剑光,看看是哪个乾坤修士这般狂妄,竟敢如此嚣张地闯入魔渊!

    但是当诸多被惊动的魔追寻这一道剑光而去时,却在锐气的尽头失去了剑光的踪迹,只剩那一线锐气凛凛横空,将任何胆敢靠近的事物无情斩裂。

    罗糜懒得管那些跃跃欲试的后辈,回到他的错牙城中。

    乾坤当中有剑阁为墙以阻魔渊,魔渊当中自然也有类似的布置。

    错牙城就是魔渊的守卫墙。

    在赤砂海与魔渊相接的边界,最显眼的是一道裂峡。

    这道裂峡自赤砂海边界显出痕迹,笔直延伸向魔渊深处,越裂越深,像大地上的一道伤,不知尽头在何处。

    错牙城狰狞雄壮,粗糙坚密的红岩在大地如兽齿交错,绵延到裂峡处,又一直交错深入到暗不见光的地底,唯有红岩之上折角锋利的暗紫雷纹照出一点光亮。

    凶煞巍峨的错牙城瞧着威风凛凛,可是假如把视线抬高,它看起来就像一处缝在大地伤口之上的可怜缝线。

    罗糜心思烦乱,没有回到自己的城主府,反而在城里乱逛起来。

    能够成为守卫魔渊边境的错牙城之主,罗糜的实力毋庸置疑,魔渊八十一魔将,他的实力是最顶尖的一批。

    多少魔羡慕他的实力和地位,可他这错牙城主当得也是真没意思。

    一样都是防不住敌人,一道烂木门和一层糊上的纸有什么区别!

    剑尊……剑尊!

    他此来魔渊为何?

    他已不在乎魔渊对他的压制了吗?他想毁坏与魔主之间的契约吗?他是去寻魔主的吗?还是为了……最近的变故?

    一层又一层的赤岩之间构筑着魔的居所坊市。魔好狠斗勇、狂情纵欲,踩在赤岩间驰逐吵闹,他们蒸腾的欲望被赤岩间的雷纹吸走,供给给整座城防,也供给给他这个错牙城主。

    这样的环境是罗糜熟悉且舒适的,他享受这种颓靡与狂浪融为一体的气氛,这让他感觉到安心。但此时,他突然感觉像被雷霆抽了一鞭似的,某种惊悚冰冷的感觉刺在他心上,使得他立刻抬起头。

    一片灼热的暗红中,前方白衣墨袍的身影像一柄剑,从混沌天地中破出一线清寒。

    剑尊?!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双文律站在错牙城的长街上,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座魔渊中的城,看着这些与乾坤截然不同的魔在城中的衣食言行。

    但没有一个魔发现他站在这里,也没有一个魔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罗糜突然明悟,并不是双文律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是他直到现在才发现站在那里的双文律。

    这明悟令他喉头发干、心头更冷。他喉咙动了一下,面上神色不显,衣饰遮掩下的身体却已攀爬上魔纹,与脚下红岩牙上的雷纹隐隐呼应。错牙城中阵法,顷刻便可激发。

    “尊驾为何来此?”罗糜问道。

    双文律此时才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并不轻忽,但与他墨潭一般沉静的眼比起来,罗糜的神色就显得太过紧张了。

    他被双文律看得心脏一紧,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动作、所有的隐秘、所有的心念都在这一双眼中暴露无疑,像赤条条站在白茫茫大雪地里,无处躲藏、寒意透骨。

    “天地有变。”双文律开了口。

    罗糜心下稍松,有得谈就好,他很怕双文律一言不发直接拔剑。但他的心还没安下片刻,就因为双文律后面的话又重新提了起来。

    “有些魔得了外来的规则碎片,便想来试一试我的剑。”

    双文律说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好像没有什么情绪,确保每一个字都能被罗糜清清楚楚地听见、记下。

    “我很不耐烦一个个应对,也很不喜欢他们来搅扰乾坤。”

    罗糜心中警铃大响,法力一震,整座错牙城中雷光乍起,瞬息勾连成阵。

    双文律的声音在雷霆暴声中清晰地传来:“所以我来试一试剑。”

    剑光骤起。

    一线冷白劈开密集的雷光,红岩牙坍塌的声音混合着雷声轰鸣。

    通天彻地的阵法像绘在纸屏上的画一样轻易破开。

    等烟尘落下后,罗糜已现出天魔真相,狰狞铁甲着身,魔气上下缭绕,卖相雄浑威武,站在一片废墟当中,却像一只受了惊的猫一样浑身紧绷神色惊骇。

    巍峨狰狞的错牙城已塌了半壁。

    那白衣墨袍的剑尊,在斩完这一剑后,已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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