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崔昭昭第一次见贺文忱的时候,是在一次私人聚会上。
他着新式西装,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身后是连天荷叶与无穷碧色为他作衬,只衬得他清俊儒雅,眉眼如画。
随身却携带一柄碧绿的笛,好似托举着荷花那亭亭的枝。
崔昭昭见贺文忱的第一眼就在想,这样的一个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反正大抵也不会是她这样。
崔昭昭是旧社会的遗物,是前朝的富贵闲人亲自教养出来的瘦马。
开在金银翡翠的珠宝里,被滋养的明艳俗气。
她的周遭是留着清朝辫子的遗老遗少,她亦盘了满头黑发,插着金丝珠宝的簪子。上穿粉色绸缎牡丹百蝶女袍,下着彩条花鸟凤尾裙。好似一朵娇花不胜风的温柔。
她不是洁白的莲,是妩媚的芍药。
举手抬眼间,皆是风情。
崔昭昭乖巧地为每个在座的人斟酒,露出白皙纤细的腕子,腕间银饰叮铃作响,只教人意乱情迷。
轮到贺文忱的时候她特意倾了倾身子,好让那股子甜腻勾人的胭脂香能涌进他的鼻子,那是崔昭昭的恶趣味,唯有这时她才是灵动的、鲜活的。
好似恶作剧得逞的猫咪,偷到那一点鲜的甜腥味。
没成想,却意外撞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贺文忱这双眼,生的极好。
无端看人,便已生三分情愫。
崔昭昭愣了愣神,露出呆呆的、茫然的表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并非天生媚骨,那一身风情,实乃后天勤学苦练。
遇上一点没被演练过的场景,便只有后退讨饶的份儿。
好在觥筹交错间她只是一朵供人观赏的花,这朵花流辗于四座,纤纤玉手奉茶斟酒,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价值。
谁会在意一朵花的情绪,只在意花开的好,只在意花常开不败。
今天这桌酒席,还是老样子。
满桌前朝遗老遗少坐在这里缅怀从前。
他们讲这是宣统四年,而不是民国元年。语气中带着自欺欺人地可笑与满足。
不过是关上了时代的大门,偏安一角继续做着统治者的美梦。
后来他们喝的醉了,纷纷睡倒在桌子上,有的甚至还在梦中呜呜的哭泣,眼角有些许晶莹,挂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只会显得尤为可笑。
崔昭昭安静坐在那里,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贺文忱也是,只是那双手抚摸着自己青翠的笛子,更显得指骨如玉,公子无双。
他在间隙中抬头,朝她一笑。映着红色的荷花与万顷的碧波,显得格外动人。
仿佛是书里的男狐狸精活了过来,一举一动带着蛊惑人心的美丽。
崔昭昭想,这才是媚骨天成。
有时候真得看天赋,色授魂与,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靠近些才能闻得进香气。
鬼使神差地,崔昭昭开口:“可以给我吹一段笛子吗?”
二
酒席散场的时候崔昭昭还愣在那里,有种捉摸不透的茫然和失败感。
就像是回到小时候,怎么也谈不对琵琶上的几根弦,瑶琴上的几段音。
嬷嬷气的打她,她只好安静受着,一下又一下,打的她皮开肉绽。
打到最后嬷嬷累了,把鞭子丢在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脑袋,“你呀你呀,怎么就不机灵一点呢”
是呀,崔昭昭那时候就在想,自己怎么不机灵点呢。
也可能小时候就是因为不机灵被卖掉的,人如草芥,不被喜欢就只有被丢弃的份儿。
好在她听话、踏实、肯练,再加上那样一张妩媚的脸,很快就出了名头。
出了名头也没有预想的好日子,钱总是不够赎身,每天更频繁地上妆跳舞。
她像一个精美的、精细的玉器玩物,供人观赏,供人把玩。
好在她以前的日子过的太苦了,如今这样倒觉得没有什么。
总有同行的姐妹拼了命地攒钱赎身,然后遇人不淑,再次回到这里。
像一个无解的循环,或者没有出口的迷宫。
嬷嬷说了,她们这样的女子,嫁人不是最好的解脱,死了才是。
在盛名和美貌中死去,省得活的那样辛苦。
这个世道对女子尤为苛刻,身为女子,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丝毫不能差错。
所以崔昭昭干脆不想,嬷嬷不会骗她的,嬷嬷待她极好。
虽然嬷嬷小时候总是打她,但是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有嬷嬷,她早就化为乱葬岗的一柸黄土了。
坐上轿子的时候崔昭昭还在想,为什么贺文忱拒绝的那样干脆,甚至连笑容都没有。
那双眼睛是向下的,因此是合上了。看不到眼波潋滟,他拒人于千里之外。
没有收到意料之中的回应是件很有挫败感的事情,更何况被拒绝的人是崔昭昭。
无往不胜的那套本领在贺文忱那里溃不成军,他好像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不是棋逢对手,而是一物降一物。
怎么会有人拒绝她呢?崔昭昭想不明白。
这里可是扬州,富贵迷人眼。瘦马之流,名扬天下。
她崔昭昭也算,名声响亮。
她不弹琵琶,不抚瑶琴,唯有身段妖娆玲珑,夺人心魂。
所以她做惊鸿舞、凌波舞、霓裳羽衣舞,硬是靠着吃苦勤练,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偏偏贺文忱不吃这一套,名利场风月夜讨人欢心的把戏他看不上,他甚至都没问崔昭昭的名字。
就那样走了,连头也不回。
只留下一个背影逐渐隐没在碧色的荷叶之中。
崔昭昭望着那个背影,直至消失不见。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聊斋话本子里面的书生,狐狸精犹抱琵琶半遮面朝她一笑,然后一阵风吹过,就又什么都没有,一切好像是一场春梦一般。
只剩下那个书生呆呆傻傻望着景色不断回味,找出点蛛丝马迹来证明一切非虚。
可惜什么都找不到。
徒留两手空空。
晚上卸妆的时候嬷嬷还在她耳边念叨,她揪着崔昭昭的耳朵一定要她好好听。
嬷嬷说她,千万不要爱上一个人,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崔昭昭想这也不算爱上,顶多只是不甘心罢了。
她盯着镜子前的那张脸,突然一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无外乎如此。
可惜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她靠着那张脸,不求荣宠,只求那点微薄的,近乎可怜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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