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再见贺文忱时,是清明。
天空也应景,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
打在人身上,不疼,却淋湿了肩膀,只教人心生惆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样的时节,最适合温一壶黄酒,在深夜配着细雨琳琳慢慢喝。
城中颇有威望的夫子去世,已经是七个年头。
汉人重师承,尤以七为尊,况且那位夫子桃李满天下。
傅亭山让崔昭昭送了礼来,青簪最近食欲不振,去这样庄重的场合,傅亭山不舍。
他备了厚厚的礼,一反常态。
那条野狗,和尊师重道,从来都不沾边。
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舍得备这样厚的礼。
若说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讨一个好名声,也不符合傅亭山的逻辑。
他不是那样的人,向来只看着眼前利益,遇见谁都要从身上撕咬块肉。
崔昭昭带着不解和疑惑,还是乖乖去参加了追悼。
当然也有傅亭山的命令,但更多的,是崔昭昭自己的探究欲。
每个人都哭的很伤心,除了贺文忱和崔昭昭。
他们两个像是光滑路上突兀的凹陷,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那么多流泪的人里,有人是真心,有人是假意,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不好分辨。
崔昭昭站在人群里,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好装模作样地拿帕子点了点眼角。
贺文忱的手指握拳,关节被篡的发白,嘴角是紧咬着的。
嘴唇也是泛着的,不正常的白色。
她拍了拍贺文忱的肩膀,他看起来很伤心。
夫子待贺文忱,视如己出。
悉心教导,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
据说贺文忱的笛子,就是这位夫子所传授。
后来他出国留洋,也是这位夫子力排众议,一手包办。
人在真正伤心的时候,可能不会掉下眼泪,但周身温度是冷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贺文忱,在伤心的人面前,任何安慰都像是雪中送些不热的温水,欺骗性地让彼此觉得心安。
再拍他肩膀已经不合适了,可要再做些别的什么,只会更显得刻意。
崔昭昭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做什么,双手篡着衣角,旗袍好看的纹路被她揪乱,像是石头惊起春水的波澜。
她在人群中望着人群中的贺文忱,他们都在人群中。
却相隔好远,并不真切。
只看到模糊的面容,融在人群里,不好分别。
等到人群散去的时候,她给贺文忱送来了自己酿的酒。
拢了去年冬天的白雪和今年早春盛开的桃花。
埋在玉霄楼的芍药下面,算是另一种的女儿红。
她生身父母不知何处,从出生开始种下的酒,她注定是没有。
玉霄楼也不备酒,短暂的花期不值得长久的等待。
以前崔昭昭不在意这些,只觉得这些都是虚幻。既然注定要凋落,何必开的轰轰烈烈。如今倒生了许多不一样的情绪,也就是去年冬天,望着皑皑白雪,突然心下一动,拢了一坛。
当时并没有想着酿酒,只是可惜这样好的雪,白白化去。
有人笑她效仿林黛玉,说她附庸风雅。
并不是这样的,崔昭昭那日再读黛玉的葬花词,心里大为触动。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柸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而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谁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蚕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她希望,若自己真到避无可避,去无可去之时,有人能拉她一把,或者,不让她凋零的那样惨烈。
崔昭昭和雪,颇有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
而春日春景,傅亭山带她们出城游玩。
桃花夭夭,灼灼其华,漫山遍野,连烟雾都是浪漫的粉色。
风吹花瓣落,恍若人间仙境。
崔昭昭突然在此刻,顿悟。
桃花会劝人怜惜吗?
桃花会希望风吹得再慢一些,雨打得再温柔一些吗?
不会的,她只管自己开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你是怜惜也好,采摘也罢,桃树枝繁叶茂,来年必定开出更加繁盛的花。
如果注定凋落,那我必定开的轰轰烈烈,在能承受后果的范围内,做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一切事。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贺文忱是怎样一种感情。
贺文忱是她的某种寄托,某种对抗,是她可以掌控的唯一一件事情。
是不用看恩客脸色,不考虑金银打赏,正常的,男女之间的情动心动。
也可能贺文忱不爱她,更可能贺文忱并非良人。
可是她不在乎,不纠结于此了。
与其小心婉转,生怕哪一步踏错将来影响男人对她的好和承诺。
不如坦坦荡荡,随心所欲,那些好和承诺,随风逝随水飘,不值一提,何必在意。
生前哪管死后事,何必在意还洁去。
四十五
贺文忱回她礼物的时候,被傅亭山看见了。
他脸上挂着玩味的微笑,就像野狗嗅到了血腥味,有一种被压抑的,很隐蔽的兴奋感。
崔昭昭接了礼物,让那个小厮快走,临走前她特意打赏了小厮一贯铜钱,哄的小厮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地回去复命。
傅亭山走了下来,身旁没跟着青簪,朝她扬了扬眉,崔昭昭坦荡一笑。
丝毫没有被抓住的惊慌失措,今日穿的是深色旗袍,上面绣着一大朵一大朵盛开的芍药,更衬的肤白若雪,人比花娇。
傅亭山这才发现,没了往日的畏手畏脚做小乖顺,崔昭昭美的惊人。
她是鹅蛋偏方正的脸,鼻头过于钝,眼睛是圆而大的杏。
带着那么点无所谓气势的时候,才最让人过目不忘。
面前的这株芍药一改从前妩媚动人,即使是快要凋零了也无所谓,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张牙舞爪地盛开着。
“不解释什么吗?崔昭昭”
傅亭山叫住了她,崔昭昭的背影是瘦削的,旗袍勾勒出她好看的身段。
她扭过头来,朝傅亭山莞尔一笑。
“难不成我要终日以泪洗面,求你回心转意吗”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过头继续走了。细细的腰肢带着裙摆摇晃,她走的极慢,满院春光的风情都尽数集于一身。
“若来日我死无葬身之地,恳求你收了我的尸骨”
快上楼时,傅亭山突然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像是往安静的池子里掷上一块石头,搅乱满池春水。
“凭什么”
崔昭昭反问回去,她并不怕傅亭山,并不是傅亭山的本质不坏,而是崔昭昭隐约觉得,某种程度上,她和傅亭山是同质的。
她在他身上嗅到同类的味道,并不是同病相怜,傅亭山不需要她可怜。
只是她在某些瞬间非常明白傅亭山,这种默契强求不来。
“就凭咱俩是朋友”
“你懂我”
傅亭山倒也不恼,这两句话说的倒让崔昭昭心情愉悦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她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爽朗地笑了起来,带着点江湖儿女的豪迈。
“看我心情”
说完这句话,崔昭昭便上楼了,一次头也没有回。
她不看傅亭山,看也没用,并不是不合时宜的暧昧。
他们之间的情动早已作古,如今剩下的,更像是文人墨客的惺惺相惜之感。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四十六
有时候崔昭昭常常在想,人是能感知到自己的一点命运的。
傅亭山那日在院中同她说的话像是早有预料,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将傅亭山看做同类,原来他们都是不知明日的亡命之徒。
从出生到死去,想要活着只有那一条辛苦的路,她们清楚地、清晰地、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凋零和灭亡。
清明已过,谷雨,立夏两个时节也已过去,偏偏在小满这天,傅亭山身亡。
据说是为了救下青簪,尸体被挂在城墙上暴晒,血肉淋漓,辨认不出一块完整的皮。
很可惜。
傅亭山生的一副极好的相貌。
一双桃花眼,挺拔的鼻,与薄情的眉。
他的眉骨极为突出,原先深夜时,崔昭昭常用指尖划过傅亭山的眉骨,一点一点地描绘。
每每他睡觉合上眼的时候,骇人的,野狗般的眼神被收了回去,就像是遮住了寒意凛冽的刀锋,眉骨是温柔存放的刀鞘。
这张脸,被造的极好。
傅亭山的嘴唇是薄的,又薄又长,像一条紧紧抿着的直线。
仿佛他也因此不会笑似的,对青簪也不笑,只是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
虽然不胜脉脉荡漾的春水,但刀锋上已然不闪着夺人性命的寒光。
他唯一的一次笑,是在玉霄楼的后院中,顺便还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傅亭山不是个好人,待崔昭昭也不好,始乱终弃,另觅新欢。
可崔昭昭对傅亭山恨不起来,嬷嬷劝她别多管闲事,否则自讨苦吃。
她望着嬷嬷,“就算我不自讨苦吃,我吃的苦,还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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