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柳清临死前,赵呵放下药碗,问她:“老师,你就说吧,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
叶柳清答:“真不是。”
“但我越看越觉得咱俩长得像……”
叶柳清叹了口气,艰难道:“唉,真是混蛋……不是就是不是,你出生后,我才与你爹……咳,结为连理。但你下山后,可以跟别人说,我是你娘。”
“……”赵呵又道,“那我爹三年前病逝的消息,需不需要我也捎下山,告诉他家?”
叶柳清情绪激动,指天道:“你管他们呢!烧给他们才是最好的!那都是一窝混蛋,谁又真心对过你爹……若是你下山去遇到赵家的人,你就把话原封不动扔给他们!”
赵呵坚定点头:“我记住了,一定气死他们。那……老师,你还有话要吩咐吗?”
叶柳清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有一丝无奈,她看向赵呵,使劲又轻柔地握住赵呵的手,用她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叹息道:“赵呵,你要是我亲女儿该多好……”
赵呵木着一张脸,费尽心思琢磨了她这句话,挠了挠头,情真意切地询问道:“老师,你想让我叫你娘?”
叶柳清:“你气死我得了!!唉……你若下山去,就都会明白。赵呵,你亲娘早死了,死了的就让它永远沉寂,不必去问她是谁,你一定记住,知道越多,越不幸福,莫要卷进泥沼旋涡,该抽身时就抽身,莫染名利场……”
这句话说完,叶柳清眼中的光黯淡了,如烛火燃尽,缓慢熄灭。
叶柳清已没了呼吸,赵呵红了眼圈,别别扭扭张了张口,鼻子酸麻,轻声叫:“娘。”
叶柳清突然诈尸,指着赵呵,哈哈一笑:“我可听见了!哈哈!”
笑闹罢,叶柳清再也没动弹过。
叶柳清死了,赵呵要把消息带下山,告知平阳侯府。
数日后,平阳侯府门前。
守卫静静看着台阶下的小丫头。
她身穿花布衫,头发随意扎起,呆着脸在此处不言不语杵了好久。
看气质不像个讨饭的,更不像闹事的。
守卫交换了眼神后,出言道:“此处是平阳侯府,闲杂人等,无事速离!”
那花布衫的野丫头不知用了何种步伐,瞬息之间,便轻盈飘至守卫的身旁,那守卫来不及护空门,顿时冷汗连连,骇然失色。
还未将手中枪提起,就听那野丫头道:“我叫赵呵,从云间山来,叶柳清死了,相思成疾后病死的。喏,她让我把这玉牌跟信给你们平阳侯府。”
守卫手里的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玉牌和一封写着吾妹明德亲启的信。
花布衫野丫头随手拿枪挽了个花,嘿嘿一笑,再一抬头,那枪就倚在石狮子身旁,人却消失不见了。
一炷香后,平阳侯捏着信和玉牌,疾走出府,门前驻足,问守卫:“来人多大年岁,是何模样?”
守卫答:“约莫十五六岁,神清骨秀,眉眼似叶老将军……”
“十五六岁……”年轻的平阳侯眉头微皱,似乎在掐算时间,而后又是一展,似乎宽心了许多,“是了。我那姐姐,眉眼最似我母亲,女儿肖母,送信的那姑娘应是我姐姐的女儿。”
平阳侯扫了眼手中信物,眉峰微不可察轻轻一挑,眸光乍敛,眉头间凑出明显的关怀之色,真真假假怒斥道:“怎不留人!”
守卫拜道:“主人明察!那姑娘轻功卓绝,只留下几句话就不见了,我等根本无处可追……”
“唉……罢了。”平阳侯揉着额角道,“吩咐下去,若是再见,必请进府中,好生待之。”
言罢,她低声叮嘱身旁幕僚:“到书房等我,此事,得好好斟酌,如何同圣上禀明……”
叶柳清说过,自己出身侯府,家里一堆破事,所以把她的死讯带回家后,一定不要踏进侯府的那道门槛,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赵呵问她:“那我走了之后去哪?”
“除了昭阳,想去哪去哪,闯祸也可以,只要你能给自己兜底……玩累了就回云间山。”
赵呵“谨遵师嘱”,离了平阳侯府,就在街上随便拽了个路人,问她:“姐姐,打听点事,我要去昭阳的话,走哪边?”
那路人惊愣道:“你要上京去?”
“……昭阳是京城?”赵呵又问,“那我问你,昭阳可有那种家大业大,寻常人惹不起的混蛋赵家吗?”
她这话把那路人惊到面色尽失,拔腿就跑。
赵呵察觉出不对,找了家热闹酒馆,点了桌小菜小酒,边吃边听往来客商们天南海北瞎侃。
这招也是叶柳清教的,想要快速获知信息,不必亲自去问,稳妥起见,找个繁华街区的热闹场,待上个把时辰,便什么都知道了。
赵呵蹲在椅子上,椅子三脚离地,仅一只撑着,而她噙着酒杯,双眼出神。
半晌,她放下酒杯,神情复杂道:“……原来家大业大,是这么个意思。”
赵呵并不知道她亲爹叫什么,只知道姓赵,叶柳清会叫他怜哥。
这名字听起来就不是正经名,叶柳清说过,赵家对她爹并不好,亲爹在赵家受了许多的委屈,她怜之疼之。赵呵怀疑,她爹的这个怜字,就是这么被叶柳清乱叫来的。
叶柳清有时会骂姓赵的,尤其是她偷懒不想跟叶柳清练剑时,叶柳清就会气骂她:“你们姓赵的都这么难伺候吗?什么鬼脾气,给老娘学!”
赵呵的亲爹是三年前病逝的,叶柳清比她哭得伤心多了,连日酒醉后,叶柳清同她说了许多往事。
比如初见,她到昭阳去应付一群老家伙,第一眼看见怜哥,从此魂牵梦绕。
再比如昭阳有条川,十五上元夜,与怜哥同游,美不胜收。
“见他一面不易,但见一面,能让我挨过三秋……”叶柳清醉眼朦胧道,“他是掌上明珠,是昭阳最耀眼的存在,是我心头肉……可惜生在了混账赵家,除了你爹,一窝姓赵的都不是好东西……”
“那我何必姓赵?”赵呵问。
“因为你爹姓赵!”叶柳清道,“他那个人执拗,你出生后,他说过,既是我的孩子,与我姓有何不妥?这是我的赵,干干净净,为何要避它?”
赵呵叹了口气,椅子四脚落地。她将手中酒杯稳稳放在桌上,自言道:“难怪要瞒我。”
昭阳是京城。
京城里家大业大的混蛋赵姓,唯有一家。
赵呵风卷残云般吃净酒菜,放了一块完整的银宝结了账,褡裢负肩上,游荡出街,身后一瘦猴似的女人撞来,赵呵在她撞来前轻轻侧身,手指搭上了那猴爪似的枯手。
“原来这就是偷儿。”赵呵喜道,“总是听老师讲,这还是头一次见。”
她叩住小偷手腕的动作看起来很轻盈,可那小偷却吱哇乱叫,连连呼疼,求她放手。
“我看起来,人傻钱多吗?”赵呵和善微笑。
“祖奶奶!是我眼拙!我再也不敢了!”小偷痛的眼泪失控,泪水在脸上蜿蜒出几道灰痕,更是狼狈。
赵呵松了手,那小偷抡起两条腿就逃命,闭眼拼命狂奔,却依然在原地。
赵呵勾着她衣领,那小偷多天未沐,身上发馊,赵呵却气定神闲,早早闭气。
“我问你。”她不知用了何身法,身形一晃便与那偷儿面对面而站,“这天底下,可有人多好玩又热闹的地界?”
“您是做生意还是?”那小偷刚说完,给了自己一嘴巴子,又改口道,“瞧我这榆木脑袋,您这身手,必然是要在武林会上拔得头筹的!”
“武林会?何地何处做什么的?”
小偷也不跑了,抹了把脸,热情道:“我看小姐姐您不像俗人,怎会不知武林大会……”
赵呵挑眉,木着一张脸道:“本仙闭关数十年,这才刚下山,不知道区区一个武林会,很稀奇吗?”
小偷一愣又是一乐,以为是哪个高门大户家的傻小姐偷跑出来混江湖,很是上道,随着赵呵的话哄起了她:“那您出关可赶上好时候了,不久前,江南剑庄收到了南疆魔教的绝杀令,要安庄主献出自己刚出世的女儿做祭品,否则就要血洗江南剑庄……”
“唔……然后呢?”
“安庄主求助武林盟,盟主不日就要在寻阳召开试剑会,联合武林各派,铲除魔教……”
赵呵:“寻阳哪个方向?”
小偷指向西南,说道:“乘船沿江,大约半月就……”
话还没说完,身边已不见人了。
七日后,寻阳郡。
赵呵在三元楼找了个角落,坐下喝酒。
她将头发梳成三束,又将三股拧成一条辫子,斜搭在肩上,除了一根花布条作发带,发上再无装饰。身上的花布衫边缘破了几处,看痕迹像狂风化刃割出,其他地方干净无尘。
刚坐下没喝几口,叶柳清的名字便频频被提起。
“你们听说了吗?剑神叶柳清丧了!”
“怎么死的?还有人能快得过叶剑神的剑吗?!”
“哪个说的!我剑神才多大年岁,怎会死了呢!”
“假话!萧盟主前不久还说,此次除魔大会,叶剑神也会出山坐镇……”
“是真的,叶柳清死了。”隔壁桌,一女子淡然出声,“消息是从昭阳京传出,皇帝下旨,要为叶柳清立碑,萧盟主必然也已接到消息……”
赵呵抬眼望去,那女人身着白衣,戴着一双银质剑袖,脊背薄挺,腰间别双剑。而她身旁,一个鸳鸯眼的美貌少年,正四处张望,不久便朝赵呵看了过来,眨巴了几下眼,收回了目光后,又偷眼看过来。
赵呵也眨了眨眼,不明所以,继续喝酒。
“可惜啊……”众人嗟叹。
“这可如何是好,没有天下第一剑坐镇,魔教岂不更猖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没了叶柳清,我们武林盟就无人能抵挡魔教了吗?!”
“好意思说……江南剑庄是你们武林盟的吧?端方剑多么有名,甚至和萧盟主的怆然剑齐名。可还不是让魔教吓的,庄主本人携夫眷仓皇逃到寻阳求助。剑庄十三门,可有一个守住的?何况,人家教主都没现身,只是一个左护法,就让江南剑庄狼狈至此,你说你们武林盟还有什么能指靠的?”
赵呵咂巴着嘴,听入了神。
而那鸳鸯眼的小少年,又偷偷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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