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不由自主地撞击着胸腔,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
诺克托缓缓垂下手,任由她拽着,转过身来,正对着她。他像往常一样,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手臂微微一动,便在莉娅的怔忪下,松松地滑出了莉娅的手。
他的脸躲在手电的光背后,但莉娅依旧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一点点向上,描摹着她五官的形状。
她预想会看到的仓皇与讶异全部落空,许是忐忑心虚,许是那束光太过刺眼,莉娅认输地别过头。
视线重新适应自然的光线,远处的地平线,真正的天光正将薄暮撕开,万丈光华从干涸的海的尽头徐徐渗入。
她在期待什么?
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便升起了一股恼意。
“天要亮了,你给我唱首歌吧。”
“诶?”为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感到困惑,莉娅猛的回头。
诺克托关掉手电,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熹微的晨光柔和了他五官的线条。
他盯着冒尖的初阳出神了片刻后,扭头拔掉连接着车辆电池的几处充电线,他跳上驾驶座,扯下头灯,把那张手绘的地图摊开。
莉娅听到车辆发动的声音,可她还没有想好唱什么。
车向流星一样冲下小坡,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摇晃着、跳跃着,莉娅望着远去的小点,深吸了一口气。
歌声随着太阳一同升起,许久未开的嗓子黏腻着喉咙,她大声在旷野上地唱着,把婉转的小调唱出了几分豪迈的气势来,仿佛这样清风就能把歌声带远。
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她才停下来,转过身踱着步子,仍旧走得一轻一重,没两步,撞上了伊戈尔。
几天未打理,伊戈尔的胡子又稀稀拉拉地冒了出来,此时他正拖着一个破烂的口袋向她走来,里面的东西叮铃啷当的响着,像是带着全部身家的流浪汉。
“伊戈尔,你这是……”
她赶忙迎上去,伊戈尔摆摆手,强行把她这个还未康复的伤病员推开,干瘦的老头倔得很,嘴里嘟囔着“没事没事”,独自一人把口袋拖到了风车的入口处。
机械齿轮带动的电机半埋在地下,伊戈尔颤巍巍地顺着悬在墙壁上的垂直的梯子往下爬。
莉娅忙说:“伊戈尔,诺克托走之前应该检查过这里,你不用再下去了。”
给车辆充电的接头还挂在墙上,根据安德烈口述的操作指南,在使用充电接头前还会再对电机进行一次例行检查,所以按理说,伊戈尔不用再检查电机了。
“不,我去下面再接几条线出来,要给光感器重新设置通光量。”
“什、什么?”莉娅有些懵了。
伊戈尔骂骂咧咧道:“你们到底在学校里学的什么!星船是把你们都教成了废物吗?”
整个空间悄然无声了,只听得见风车转动、齿轮咬合、电机运转的声音。等到伊戈尔把新的接线甩出电机井、再慢吞吞地爬出来时,上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四下瞅了瞅,门边晃进一个影子,莉娅还在。
走进了才发现,她曲起双腿,环抱住,脸正埋在膝盖间。
感受到头上落下的阴影,莉娅抬起头,又马上躲了起来,她抽抽鼻子,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伊戈尔……我……”
她手足无措地擦着眼泪,伊戈尔也慌了神,安德烈打小就是个浑小子,油盐不进,他说的话在安德烈那儿都是耳旁风,上次见到小姑娘抽抽搭搭,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莉娅……我……”伊戈尔急得跺脚,琢磨着要是安德烈在就好了,应该比他会哄小姑娘,“我不是说你,莉娅,我是说狗日的星船!穷人从学校出来顶多能识个字、算个数,我读书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除非真能聪明到拿到各个公司的奖学金,不过那都只是凤毛麟角……”
“伊戈尔以前是拿的奖学金吗?”
“我?”话题突然扯到自己身上,伊戈尔挠挠胡子,回忆起来,“也不算,我家里还有点生意。”
“那你的家人呢?没有再回去看看吗?”莉娅歪着头问。
老人的神情忽然哀伤了起来,他看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蓬草。
“他们……他们都在为星船工作,”伊戈尔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人帮我申请了一份星船的奖学金,按照协议要求,我毕业后就得去星船上班。有大企业的资助、毕业后的工作也有保障,这才当时不能说不是一件好事。”
伊戈尔突然笑了,他挤着眉毛说:“结果我拿着人家的钱读完大学,就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我导师的实验室,跟着他研究核聚变的民用化,这不就相当于跟星船对着干嘛……”
莉娅深吸了一口气。
伊戈尔属于严重的违约行为,按照现行的规定,赔偿金额不知道会翻多少倍。
“家里人都不理解我,但我已经做了决定,我不想放弃,因为我们有一次,离成功已经非常接近了,只要核聚变的民用化能够实现,赔偿金根本不算什么,关键是我们还能彻底打破星船的能源垄断,这畸形的社会就有望回归正轨了。”
伊戈尔说到这时,眉飞色舞,眼睛中闪着夺目的光彩,那光彩仿若流星,转瞬即逝。
看着他渐渐暗淡下来的眼睛,莉娅小心翼翼地问:“那……后来呢?”
伊戈尔苦笑:“后来?后来我们就被‘流放’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我原本还志得意满,以为远离了星船的桎梏,所有项目都能进展得更快,我很快就能带着成果回家。但星船动作更快,我们刚被‘流放’,城市里许多企业和个人就被清算。”
伊戈尔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然后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狠狠地揉搓了一番,再摊开来,他对着空无一物的手心吹了口气。
“我们的赞助者,或明或暗的,全部,碾成粉。”
莉娅倒吸了一口冷气,伊戈尔连忙干笑着解释:“我只是打个比方,哈哈,总之就是,没有了物质和金钱的支撑,实验很难落地实现。”
莉娅从他惆怅的表情中,恍然发掘到了一件事。
“你的家人也……”
伊戈尔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来,勉强扯了扯嘴角,若有似无地点点头。
莉娅磕磕绊绊地说:“抱、抱歉……”
“这没什么,我家里的生意受了些影响吧,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日子都不好过。”伊戈尔笑得很豁达。
“啊?”莉娅闻言,才知自己想岔了。
“我和家里很早就断绝了关系,像我这种背着几百万违约金的人,按理说必须偿清了契约中的欠款才能‘被流放’,以前也还没有什么生物识别系统,我纯粹是混在队伍里面跟着出去的,差点就被我哥哥发现举报了,幸亏我当时机灵,扒了学校剧团的衣服,”伊戈尔手舞足蹈地比划,“同学给我化的妆,睫毛粘了这么长,从我哥面前走过去,抛了个媚眼,他愣是没发现!嘿嘿。”
莉娅禁不住一笑。
伊戈尔眨眨眼,乘着莉娅的笑意补充道:“我年轻时挺帅的,唯独身高差了点。”
他转而又问:“怎么样,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莉娅面上一哂,讪讪地抿抿嘴,小声地说:“我其实……就是觉得自己挺没用的。所有的事情,我一点忙都帮不上,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
说到后面,越来越沮丧。
“先前听了诺克托的话,就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向我隐瞒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很勉强,“伊戈尔,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长睫忽闪,眼泪似乎又要落下来了。
“这个……”伊戈尔搓着手,“要说有用没用,我以前觉得安德烈也……啧啧啧,不成器。”
老父亲下了这么一个论断。
“为什么?”莉娅非常不理解,她情不自禁地替安德烈反驳,她掰着手指头数着,“安德烈这么能干,你看他,他什么都会!整个住所的运转、车辆修理、各种物资的应用……”
“嘁——”伊戈尔吹起并不存在的长胡须,“那还不是我教的!”
“那、那也是因为他聪明又能干!”
“他?他懒死了,又笨!让他练个字简直要了他的命,到现在也就能读能说,真要写,能把自己名字写对就不错了!”伊戈尔翻了个白眼,丝毫不介意在莉娅面前揭养子的老底。
“那、那也是因为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一样啊……”莉娅弱弱地说。
伊戈尔两手一摊:“对呀。”
“哎?”莉娅茫然。
“你才认识他几天?就开始为他辩解了?”伊戈尔上下打量着她,突然挤眉弄眼道:“我自己养大的小孩,我可太了解他了,真要说聪明,那小子赶不上老爹我十分之一,不然我这研究也能分摊一些,你说是不?”
莉娅皱眉:“那、那不一样……你那个……太难了……”
“那现在有简单的,你要不要学?”
莉娅小愣了片刻,她不确信伊戈尔口中的“简单”到底有多简单,期待又忐忑地问:“是什么?”
“喏。”伊戈尔指了指靠在墙边的麻袋,“安德烈搜罗来的各种型号的传感器,因为型号不同,对应的光通量也有区别,现在需要尽可能地把它们调整得差不多。”
上了年纪后,伊戈尔明显感到自己的手指不再像以前那样灵活,以往这些小事,全都是交给安德烈来做的,他很乐意有个“壮丁”能替他分担一些工作。
整个工作也并不难,莉娅要做的是将这些电子元件通电后,在自然光线下用不同的遮盖物来模拟不同的光线,然后依次记录,把还能正常使用的筛选出来。
因为诺克托还未带回情报,他们没有办法落实实施爆炸的具体计划,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莉娅不禁又想,既然安德烈会的东西都是伊戈尔教的,那么或许……
“伊戈尔,安德烈有向你提到过那个‘赞助人’吗?”莉娅一边给手上的传感器做上记号,一边问道,这种重复性机械工作一旦掌握,就能很快上手。
“对,他是有提到过。”
伊戈尔看起来兴趣寥寥,但莉娅瞬间来劲了,她忙说:“那我们能不能抓紧时间,先去把中继站修好?让诺克托带着你过去,我留下来照顾安德烈,这样就能联系上那个‘赞助人’了。”
莉娅眼睛闪闪发亮:“他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解决掉‘骷髅帮’的威胁。”
伊戈尔神色古怪,他喃喃地开口:“你……你相信那个人真的存在?”
莉娅被他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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