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风雪渐停。

    沈轻稚跟着一众沉默的宫女,一路穿过宫殿后面的背巷,往浣衣局行去。

    即便从未去过,沈轻稚也知道浣衣局属于杂事所,一般都在宫殿中最偏僻的角落。

    她生来便是权臣千金,及笄之后以宰相嫡长女的身份入宫为妃,一入宫就被封为贵妃,上只有皇后一人,荣宠至极。

    在沈轻稚前世三十载人生中,从来都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

    她初入宫闱,都是宫人黄门前呼后拥,高高坐在步辇之上,行正宫道。

    像这样的背巷小路,她还是第一次走。

    所幸这宫廷中的仆役脚上穿的都是厚底棉靴,鞋底平稳厚实,粗石小路仅有些斑驳,且落雪尚未结冰,走起来也并不吃力。

    这一路上,沈轻稚都没有抬头。

    她垂着眼眸,默默揣摩自己到底在何处,又发生了什么。

    她可以肯定的是,在寒雪宫闭上眼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当时她已高烧十几日不止,未有服药,甚至连粥米都不太能吃的进去,能熬上十几日,是她自己强撑着活的,她不肯轻易死。

    既然原来的她死了,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又重生来过。

    这个陌生的宫闱里,身边的宫人穿着打扮与曾经不同,整个宫殿的形制也大不相同,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去了另外一个天地。

    再无过去那些是非,那些旧人,那些不甘心和怨怼,重新来过,却是最好的新生。

    沈轻稚低着头,浅浅勾起唇角。

    苍天待她不薄,上辈子即便最后打入冷宫独自死去,却也享尽了荣华富贵,这一生虽只是个宫女,却年轻体健,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春花烂漫时。

    都挺好。

    沈轻稚没有这个姑娘的记忆,不知自己如何样貌,但她能感受到旁人的目光,那些小宫女的目光里总是带着细微的嫉妒和不满,这就说明她的长相不差。

    想到这里,沈轻稚又在心里谢了一声苍天菩萨。

    一行人走走停停,大约半时辰之后,才来到东北角的杂役所。

    杂事所一共分三局,一是浣衣局,一是夜香局,再一是杂役房。

    在这里当差的宫人黄门,都是最末等的杂役,他们中有不少罪臣之后,一朝沦落,只得在宫廷一角重复劳作,以此了却残生。

    就在这时,储秀宫的训导姑姑开口了。

    她名叫红芹,司训导掌事,专门教导新入宫的宫女,掌储秀宫。

    队伍在浣衣局门外停下,红芹端立于人前,目光凛然。

    “你们都是我一个个挑出来的,身家清白,容貌秀丽,这些日子,我也是费心教导你们。”

    红芹说话一字一顿,让人一听便能入耳。

    “每三年宫人入宫,百多人才能选出几十,而有大造化的,不过百里出一,大多数人,运气好的可以在贵人们身边伺候,运气不好的,也只能在浣衣局做杂事。”

    “今日带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浣衣局是什么样子,先让你们知道最苦的是什么,你们才能珍惜以后的甜。”

    “听明白了吗?”

    宫女们异口同声:“是,谨遵姑姑教诲。”

    红芹再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才让她身后的大宫女上前叩门。

    浣衣局常年关着门,里面也除了水声,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略显陈旧的门扉挡住了光阴,也挡住了门扉内外的鲜活气。

    不多时,一道脚步声匆匆而来,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四十几许的嬷嬷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头发梳得很整齐,只在发髻上戴了一只银钗,身上穿着灰鼠色的夹袄,倒是并不显得特别沧桑。

    “红芹来了,”她笑着同红芹见礼,“今年又领着孩子们来浣衣局了。”

    红芹也很客气,甚至亲切地握住她的手:“宋姐姐,许久未见了。”

    红芹是正七品的掌事姑姑,而宋亭是从七品的管事嬷嬷,按理说应当是宋亭管红芹叫姐姐的。

    听红芹这话,她们两人以前定有缘分,宋亭应当是关照过红芹,所以红芹才会如此客气,不改称呼。

    沈轻稚以前可是协理六宫事的贵妃,对宫中这些门门道道清楚得很,即便此处与大夏宫闱有异,却也不过那些人事,大差不差。只一个称呼,她就能知道许多关节。

    宋亭没有因为一个姐姐的称呼而得意洋洋,反而越发客气。

    “你如今差事重,事多又忙,我就不同你多赘言,”宋亭捏了一下红芹的手,“你放心,这五日我指定好好调|教她们,包你满意。”

    红芹难得有些笑意,她道:“我知道姐姐最爱吃铁观音,特地寻了一包今年新供的,姐姐平日里且吃吃看,若是喜欢,我再寻。”

    宋亭道:“都是老惯例了,你客气什么,我这三年没多新劳力,正盼着呢。”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就领着这群新来的宫女往浣衣局里面走。

    出乎沈轻稚的意料,浣衣局里面很宽敞,一进去先是前屋,从边上的月亮门穿过,后面才是洗池。

    浣衣局的洗池整整齐齐排了六个,四四方方的,里面的水有的浑浊,有的清澈,看着便很不一样。

    在洗池正上方还搭了避光架子,应当是怕料子光照褪色用的。

    在洗池左右两侧,是无门无墙的阴房,里面的衣料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在等待阴干。

    约有二十名灰衣宫女正在池边洗衣,另外一些则在阴房中整理衣料,忙碌得很,却又诡异的安静。

    除了她们这批外来者的脚步声和淅淅沥沥的水声,就再没别的声音了。

    红芹不由感叹:“还是姐姐会管人,这浣衣局总是井井有条。所以每年我都要把人送来,让她们懂懂事。”

    宋亭笑了:“你放心,都是好孩子,都会懂事的。”

    红芹这一次没有再对小宫女们说什么,她低声跟宋亭说了一两句,然后便领着她的两个大宫女直接走了。

    宋亭顿下脚步,转身往小宫女面上看过来。

    她面上带笑,看起来很是慈祥,但目光却同这冬日寒风一般,刮得人肉皮生疼。

    她的目光仔仔细细在每个人脸上扫过,然后才开口:“在浣衣局,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安排,我安排给你们什么样的差事,你们就要做什么样的差事。”

    她说罢,眉目一下子柔和起来:“当然,也不过就这五日罢了,以后你们有了好前程,再想到浣衣局的日子,会更珍惜。”

    宋亭说完,仿佛不经意地,随手在宫女的队伍里点人,沈轻稚就被她点中,出列等候。

    宋亭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人,道:“剩下的人,今日便开始洗衣,点出来的,跟我来。”

    沈轻稚都不用去看剩下的人,她只要看身边的宫女,就知道被选出来的颜色都不错。

    有清秀,有明媚,也有艳丽。

    容色娟丽者,便没有被安排洗衣,沈轻稚猜她们可能会去晾晒衣物。

    早先在卧房中阴阳怪气沈轻稚的那个小宫女没被选中,沈轻稚跟着队伍走的时候,她还狠狠瞪了她一眼。

    无论如何,托这张脸的福,不用洗衣真是谢天谢地。

    这寒冬腊月里,要把手深入冰水中,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宋亭没有带她们去阴房,而是直接把她们领到后边的一处排屋里。

    她推开门,让屋外的光阴倾泻进去,五颜六色的锦绣缎子平铺在长桌上,一下子晃了众人的眼。

    阴暗沉沉的浣衣局,流光溢彩的锦缎衣。

    宋亭领着她们都进来,才道:“这是熨烫房,贵人们的衣服都是丝织锦缎,不能阳光曝晒,只能阴干,且不能用滚烫的熨斗熨平,只能用温热的熨斗一点点抚平褶皱,这样才能多年不褪色。”

    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

    沈轻稚原来做宫妃,遵循的是宫妃的规矩,现在当了宫女,自然也要遵循宫女的规矩。

    死过一次,她可以很自然接受眼前的一切,并不觉得当宫女伺候人是什么丢脸的事。

    反而因为重活一次而满心欢喜。

    对于从未做过的差事,她并不觉得委屈,倒是因好奇很是跃跃欲试。

    宋亭叫了一名二十几许的清秀宫女过来,道:“这是管熨烫房的大宫女姚竹,你们便跟着她学。”

    “贵人的衣裳都金贵,你们得比外面的更细心,更仔细,才能不出错,明白了?”

    宫女们福礼:“是。”

    沈轻稚毕竟在宫中十几年光景,即便两世宫规不同,身份地位不同,但内里的核心却都一样。

    无论是宫妃还是宫女,行走坐卧都要雅致。

    她看一眼,就能学个七七八八,甚至身段还比那些小宫女要好。

    待到宋亭走了,姚竹便上前,吊着眼睛冷声道:“你们没做过活,不知如何侍弄金贵衣料,这些衣裳每一件都极珍贵,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

    “你们几个便分成三组,跟着这三位姐姐伺候庄昭仪、李昭仪和韩婕妤的冬衣。”

    沈轻稚跟着另外三个小宫女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宫女去伺候韩婕妤的碧云海澜纹织锦袄裙,那矮胖宫女一边讲解,一边慢条斯理给她们熨烫了一遍。

    她叫姚兰,声音倒是挺好听的,长得也很喜庆。

    “韩婕妤近来很是得宠,衣裳换得就勤一些,”她轻声细语道,“她的衣裳一定要精心,一点错处都不能出,否则要挨板子的。”

    她满面笑容,道:“你们都不想吃板子,就要特别仔细,知道了?”

    沈轻稚学得特别认真,闻言跟另外三个宫女一起说了一声:“是。”

    一身袄裙,分上衣下裳,沈轻稚跟另一个宫女付思悦负责上衣,两人学着姚兰的样子先给熨斗加炭,待到里面的热水即将沸腾时,立即把炭灰清出,用手隔着帕子去贴熨斗。

    不烫得手疼,熨斗又已温热,便成了。

    沈轻稚第一次做这样的差事,因为新奇,她做得特别专注,直到她把一小片袖子都熨平,才发现姚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

    “你这丫头,”姚兰定定看着她,“倒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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