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则航骑着小电驴来到贺家时,贺照群坐在门廊前,裴燃正在和串串玩飞盘。

    李则航打包了裴燃喜欢吃的那家凉粉,推门进去时裴燃没有看见他,他与贺照群颔首打过招呼,在旁边位置坐下,默默等待裴燃结束游戏回过头来。

    裴燃心情看起来不错,发现李则航来,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快步走过来落座。

    贺照群帮她拆开凉粉包装,浇上桂花蜜和干果小料,裴燃舀了几口,回头去找自己的平板和触控笔,在上面写【好吃!】,又翻过去给李则航看。

    李则航接过平板写回复的时间,裴燃舀了一勺凉粉递到贺照群嘴边,贺照群低头吃了,裴燃询问似的微微睁大眼睛,贺照群单手将她的椅子拉近,点了点头,回答她说:“好吃。”

    贺照群没有发出声音,只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裴燃没能发现。

    李则航悄悄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距离那次落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裴燃的听力还是没有恢复。

    期间国内外医院都跑过,各种检查做遍,收效甚微。精神心理科定期复诊,裴燃自认很配合治疗,可惜也没什么帮助。

    折腾久了,裴燃觉得很累,也很浪费时间。贺照群从背后环抱她,和她一起躺在医院的床上。外面是夜晚了,建在湖边的医院应该很安静,她睡不着,用手指在贺照群掌心一笔一画地写字。

    写一个字,她回一次头,贺照群吻一下她的眼睛。

    四个字写完,她半撑起身体,长长卷发带着英国梨的香气落到他脸上,微凉指尖轻轻触摸他疲惫的眼下。贺照群沉默地看着她很久,她用那双很亮很圆的眼睛回望他,对他浅浅地笑,伏在他心口讨好地亲他下巴刚刚冒出来的胡茬。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贺照群从来都拿她没办法,最终还是如她所愿。

    她在他手心写:【带我回家。】

    对于听力障碍人群来说,聋通常伴随着哑。即便是已经习得语言能力的后天性耳聋,但由于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法辨知自己的发音是否正确,同时没有有效的外部发音刺激,人会逐渐丧失说话的能力。

    自失去听觉的那一天开始,裴燃就没有张嘴说过哪怕一句话。

    然而裴燃也并未自怨自艾。

    她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以前她总以为自己会恐惧这个时刻的降临,然而真正面对时,裴燃发现自己也并未如想象中那么歇斯底里。毕竟头顶悬刀,她已经等待这个时刻太久了。

    听不见声音,有点像轻微失重。裴燃原本肢体平衡性就不是很好,刚开始不适应时,走着走着会感觉踩在云朵上,有时会搞不清楚方向,无缘无故平地跌跤。

    贺照群整天整夜地陪着她。

    裴燃很严肃地跟他面对面写字。让他不要顾虑自己,正常该干嘛干嘛,不要企图拿她当借口躲懒不工作。

    贺照群的字体遒劲利落,用触控笔在【躲懒】两个字下面标了个问号,又另起一行写回复:【本来就在交接,不去也行。】

    特殊教育学校的职务,贺照群经过慎重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卸下。校长一职交到林知弦主任手上,贺照群不再参与日常教学及行政管理,只把关年度发展决策和经费筹措等事项。

    况且他也不是没在工作。章钧找他找得很勤,原本已经大致定下回北京的时间,由于裴燃耳疾突然恶化,事情一直无限期往后拖延。贺照群没有详细提起过,但裴燃大概能猜到。

    【会不会谈恋爱啊你,一直黏在一起,很容易腻。】裴燃的字横竖撇捺写得像小学生,握笔姿势也很散漫,还在【腻】字周围特别画了重重一个框。

    贺照群看她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好脾气地在剩余的小面积空白处写道:【那你觉得,一天在一起几小时算合理?】

    一天24小时,裴燃颇为认真地想道,减去8小时工作时间,坚决反对内卷加班,剩下16小时,再减去上下班通勤,最多1小时……

    【15?】她有些犹豫地写道。

    【可以。】贺照群答应得云淡风轻,【现在正好补前几年的时长。】

    什么逻辑!

    前几年又没在谈恋爱!

    裴燃瞪了他一眼,把平板抢过来,又不太舍得把这页擦掉,索性不反驳,直接锁了屏不跟他继续交流。

    他们坐在石阶上,贺照群从后面抱着她,微微翘着唇角去蹭她后颈。她的颈子有一层细腻透明的茸毛,鼻尖滑过时,能嗅到植物舒展在日光底下的香气。裴燃用额头撞他,他就抓着她的手,不让她挣开,在她手心慢条斯理地写字。

    写一个,裴燃猜不对。写两个,裴燃猜不对。到最后还是迷迷糊糊解锁平板,让他拿着笔在屏幕上继续写。

    每隔几日,他们会在山下买花,去蝴蝶洲医院探望海生。

    海生那日呛水引发了肺水肿,脊背又被利器划伤,泡海水发了炎,近来一直留院观察。贺照群垫付了所有医疗费用,包括万宜和她妈妈的住院费。梅姨哭得伤心,一头照顾海生,另一头忙活给裴燃每日炖汤。裴燃让她不用管自己,她摇头不肯听,握着裴燃的手一直掉眼泪。

    最后还是贺照群劝下梅姨,告诉她自己会陪着裴燃,让她专心照顾好海生。

    当然,贺照群也并非真的什么都不做,每天光陪裴燃坐着。

    时隔五年,他又重新接下了一起案件委托。

    章钧为师弟复出做了许多准备,贺照群的执业资格挂在他律所,他其实有更好更适合的案件供贺照群挑选。然而有一天贺照群出其不意地打电话给章钧,告诉他自己要免费代理一起家暴故意伤害案,隔太久没实操,可能需要一些资源支持。

    章钧表面不动声色,心中暗自惊喜,满口应承下来,也不在意这耗时耗力又不讨好的异地案件是否足够出彩了,只要贺照群肯迈出这一步,重新回到职业道路上,那么往后万事好说。又让贺照群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需要直接开口,自己和教授都会尽全力帮他。

    贺照群沉默良久,郑重地对师兄说了句谢。

    兜兜转转又踏回这条路。

    贺照群其实不是没有踟蹰过。但贺照群比任何人都明白,裴燃之所以奋不顾身,是在两个孩子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如果因为恐惧昨日而不敢涉过河流,那他与她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又会越来越远。

    这么做,既是为她,也是为自己。

    他远比想象中自私。

    通常是送贺一鸣去幼儿园,从医院出来的清晨,他们会稍微绕一点远路,坐船去北部的小岛自由潜。

    一开始是在家里的游泳池,裴燃泅入稀释消毒剂的水中,尝试重塑记忆,唤回听觉。意料之中,没什么作用。但裴燃发现自己慢慢爱上了沉在水中的感觉。场所从泳池换到近海区域,又有一天,贺照群托着她浮起来,问她要不要试试自由潜。

    自由潜入门很简单,只需要一对脚蹼和一个面镜,aidi课程上一天就可以通过。裴燃练习不长,闭气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分钟,贺照群则可以去到将近六分钟。不过这短暂的瞬间叠加,也足够让裴燃感受到珊瑚的异趣和鱼群的围绕了。

    与在陆地上不同。

    海水灌满耳朵,比风灌满耳朵沉重。

    水纹波动,声音由此产生,话语借此传递。

    裴燃抚摸着海水的褶皱,回望贺照群近在咫尺的脸,不由得想,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听见大提琴低鸣的声音。

    沉浸在水中的时间缓而漫长。

    有时候,贺照群会在薄荷般清凉的水中吻她,给她渡一口气。

    令裴燃感到安全,又依赖,喜欢的情绪如潮汐漫溢。

    有时候,他会用很重的力气逼她发出声音,两人浑身湿漉漉地倒在地毯上,不许她咬嘴唇,要听她像小动物一样,发出走投无路可怜兮兮的啜泣。

    有时候,他会给她写很长很长的一页纸。

    说今天发生的、她没能知道的事。

    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瞬间。

    说他曾有所保留的秘密。

    说爱她。

    裴燃哭了。

    自从失去听觉之后,裴燃没有在梦以外的时间哭过。

    贺照群像一个终于得逞的小孩。

    他低声呢喃一句什么,握住她双手,轻轻吻走了她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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