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天乘电梯到了商场负一层的超市。
他有个不为人知爱好——逛超市。
超市是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地方。前面一对年轻夫妇推着购物车,边走边拿起某样物品商量低语,孩子坐在小推车的儿童座位上,小手指着某种零食咿咿呀呀地要求大人购买,逗得另一对发丝银白的老夫妇直夸孩子机灵可爱,于是几个人就自然而然友好地攀谈起来。
虞长天一个人推着购物车,从前到后,把超市每个区域都逛了一遍,角角落落都无遗漏,直消磨了三个小时,最后拎着一小袋子东西回去了。
停好车,进了门,屋子里静悄悄的。
他买了几盒冰激凌,正准备放到厨房冰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似乎提到了他的名字。
兰姨在做饭,李叔给她打下手,两个人一边默契地配合,一边轻声地聊天。
厨房在大厅后方,前面有楼梯遮挡,他们背对着门口,并没有看见虞长天。
兰姨担忧地说:“写意能接受得了吗?他爸爸刚没了,本来病情就加重了,那个虞长天又那么凶……哎!”
李叔说:“没办法,这是他爸的意思。咱们只能尽量护着他。他要是敢伤害写意……就让容成出面。倒正好解决了问题。”
容成……聂律师的全名不就是聂容成吗?
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看来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兰姨摇摇头,还是忧心忡忡:“他要是不怀好意怎么办?咱们也老了,还能照顾他几年?写意以后可怎么办呢?”
“放心吧,不是还有容成吗?”
兰姨轻叹:“容成是可靠,可写意偏偏跟他不亲哪!况且他还有自己的事业,不可能专门伺候他一个人。”
“别操那么多心了,人各有命。”
“哎,写意他爸为什么非要让那个人当监护人呢?你说……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看着可真没一点儿像处。”
虞长天轻轻退开,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拿出一盒冰激凌,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冰激凌已经半融化了,奶油肆意流淌,看着令人食欲全无。
兰姨出来叫林写意吃饭,发现了坐在大厅的虞长天,表情有些不自然:“东西买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买好了,刚进门。”
兰姨点点头:“晚饭好了,吃饭吧。我去叫写意。”说完上楼去了。
林写意在餐厅里见到虞长天,露出很惊讶的表情:“你不是走了吗?”
虞长天扯着嘴角对他一笑:“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法定监护人,我不走了,以后就住在这儿。”
林写意听了,急忙用眼神询问李叔和兰姨。
李叔说:“他是你爸爸朋友的孩子,是你爸爸叫来照顾你的,他比你大一岁,算是你的……哥哥。从今天起就和你住在一起,每天陪着你,好不好?”
林写意露出抗拒的表情:“我不要别人住进来,我也不需要别人照顾。”
兰姨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这是你爸爸给你选的朋友,是很好的哥哥,他会像爸爸那样保护你,还能每天陪你玩,你想去哪儿他都能带你去,多好呀?”
林写意噘着嘴吧,不高兴地说:“我不要别人陪,我也不想出去玩,快让他走!”
虞长天被丝毫不留情面地嫌弃了,心里不痛快,嘴上也不饶人:“喂,林写意,你能不能懂点儿事?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几岁的小少爷呢?人人都得捧着你、哄着你?”
李叔忙拉住虞长天,低声呵斥:“虞先生,拜托你别刺激他!他这段时间本来就情绪不稳……”
虞长天甩开李叔的手:“我看他一身的毛病都是叫你们惯出来的!”
兰姨忙安抚林写意:“他是客人,吃完饭就走的,写意你要有礼貌。”
好不容易坐下,两人在餐桌对面眼瞪眼。
虞长天发现桌上只摆着两人份的食物,问两位老人:“你们不一起吃吗?”
兰姨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是管家帮佣,不跟主人家同桌吃饭的。”
虞长天简直被这些豪门规矩气笑了,看着林写意:“真当自己是豪门少爷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清早亡了!”
林写意好像根本听不懂他的讽刺,仍旧慢吞吞地专心喝粥。
刚吃完饭,林写意就催促道:“好了,饭吃完了,你可以走了,再见。”
虞长天正要回怼:“我偏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
话未出口,就被兰姨拦住了。
对方满脸祈求之色,低声央告:“虞先生,你,你别……拜托你先出去,在外面散散步或者逛一逛,晚一点儿再回来。他每天作息时间很固定的,九点钟就睡了,你九点过后再回来好不好?”
虞长天满腔怒火想要爆发,见兰姨神情可怜,又有些不忍,最终冷哼一声,拿起车钥匙出去了。
见他要走,林写意满脸无辜,礼貌道别:“客人再见,欢迎下次再来。”
一条手臂举着,像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左右摆动了几下。
小怪胎!
虞长天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闷热的夏夜,街上人很多。
昏黄的路灯下,有全家人一起出来乘凉的,也有黏黏糊糊的情侣散步的。夜市的烧烤摊烟火缭绕,老板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烤着串儿,脸上的火光明明灭灭。
这是与白天不同的另一种热闹。
他把车停到路边,买了一把烤肉串。本来该要两瓶啤酒的,想到还开着车也就作罢了。
林家的伙食是养生派系的,清汤寡水、没滋没味。还得是这烤大肉串烤大腰子带劲啊!
坐在烧烤摊的塑料椅子上吃完烤肉串,虞长天就找了家酒店,洗澡睡觉去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他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眯缝着睡眼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于是挂断继续睡。
谁知对方不依不饶又打过来。
虞长天接起来,嗓子沙哑低沉,带着困倦的鼻音:“喂,找谁?”
“虞先生,还在睡啊?昨天没回家?”
“哦,是聂律师啊?”虞长天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告状速度可真够快的。
“这是我的号码,你存一下,有事方便联系。”
虞长天还是睡意朦胧,鼻子里嗯一声算是答应。
“睡醒了就回去吧。林写意不习惯与陌生人接触,要慢慢混熟让他接受你。”
虞长天声音懒散:“我回去他再赶我走怎么办?反正他现在有人照顾,我回不回去也无所谓吧?”
“监护他是你的义务,照顾他就是你的工作。李叔已经准备退休了,兰姨身体也不好,你必须在他们离开之前让林写意接受你,尽快掌握他的生活起居习惯,以便随时接手。”
“我是监护人,不是保姆。再给他请几个洗衣做饭的、陪他玩儿的不就得了?反正林家有的是钱。”
“你想的太简单了。林写意有精神疾病,很抗拒跟陌生人接触,拒绝一切外人参与他的生活。李叔跟兰姨从他出生起就在林家,所以才能一直照顾他。”
“哈,这特么什么人间富贵花,娇贵得够可以的!”
“话不能这么说,这不是因为疾病吗?”
虞长天不屑地嗤笑:“什么疾病,矫情病吧?揍一顿就老实了,都是钱多烧的!”
对面有些紧张地说:“虞长天,你可千万别乱来。”
虞长天坐起身伸个懒腰:“啧,我哪儿敢哪?那不是自己摔自己饭碗吗?后半辈子还指着这金贵小少爷吃饭呢。”
“你知道就好。”
虞长天梳洗一番,风风火火驾车回了林家。
一路上都在思索,该怎么驯服林家那个小怪胎,怎么保住自己的长期饭票。
越想越烦,恶毒的念头不由自主冒出来。干脆撕票算了!
他进门的时候,林写意正在花园里栽花。
小傻子穿着一身背带式的园丁服,头上戴一顶草编帽,脚上穿着橡胶雨靴,手里提着喷壶,正专心地给花浇水,脸蛋被晒得红扑扑的。
虞长天不合时宜地联想到刚出笼的冒着热气的虾饺。
李叔拿着一把小铲子在旁边陪着。
虞长天去停车的时候听见林写意问:“他怎么又来了?”
声音里满是困惑,音量丝毫不加掩饰。
虞长天懒得尴尬,直接跑去问兰姨中午吃什么。
兰姨见他回来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道:“饭做好了,快叫他们回来吃饭吧。”
虞长天走到阳光下:“兰姨叫你们开饭。”
李叔点点头:“跟兰姨说,等写意浇完花就去。”
林写意仿若未闻,依然沉浸式浇花。
看样子,等这小少爷玩尽兴了,才能开饭。错过早餐的虞长天可不想在这儿陪他傻站着。
“兰姨,小少爷在浇花,李叔说等会儿开饭。”
兰姨点点头,似是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了。
两人缄默无语。
突然,虞长天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声,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突兀且超级大声。
……
饶是他脸皮再厚,此刻也不由有点尴尬。
他摸了摸鼻子,正要退出去,被兰姨叫住了。
老太太眼角含笑地问:“早上没吃饭吧?”
说着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笼屉:“先垫垫肚子。写意就是这么个脾气,无论干什么事情,非得干完才肯罢休。”
笼屉一揭开,虞长天浓眉挑了一下。
……
里面是四只晶莹剔透的虾饺。
兰姨看他神色,问道:“怎么,你不爱吃这个?要不给你换个别的……”
虞长天接过来:“不用,我爱吃,就吃这个不。”
一口一个吞了。
四个虾饺还不够塞牙缝的。
兰姨看着他,表情活像一个羡慕别人家孩子好胃口的老母亲。
“哎,写意要是像你吃东西这么香就好了。他呀,吃饭跟小猫吃食似的,挑挑拣拣,三口五口就完成任务了。
要不要再吃点儿别的?”
虞长天摇摇头:“等他们一起吧。”
兰姨又说:“楼上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出来了,得想办法哄着他同意你住下才行。”
虞长天点点头:“他平时都喜欢些什么?我投其所好,讨好讨好他。”
“他……最喜欢画画,不爱出门。这房子二楼是起居室,三楼有书房、健身房、影音室,再就是一个大工作间,也就是写意的画室。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泡在画室里。”
虞长天顿感头疼:“我对艺术一窍不通,更不会画画,这方面恐怕无法跟他沟通。除了这个,他还喜欢什么?”
兰姨思考着:“再就是栽花。各种花卉都栽,每天都会去花园待一段时间。”
二十几岁的人当中,有这种爱好的确实少见。
虞长天无语。
兰姨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哦,对了,他很喜欢天文方面的东西。”
虞长天:“……除了这些呢?”
兰姨摇摇头:“他每天作息都是固定的。早上七点起床去花园散步,七点半洗漱,洗漱完吃早餐,吃完早餐就去画室。
中午吃完饭会午休两个小时。
上午或者下午,不画画的时间基本都在花园打理那些花花草草。
晚上吃过饭会看书或者看电视,九点准时上床睡觉。”
虞长天怀疑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九点就睡了?他每天都这样?不出门的吗?”
兰姨点点头:“他不爱出门。”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对了,他每周会出门一次,星期二上午九点,固定时间去看医生。”
这小怪胎还是个宅男。
“要不是秦医生坚持让他去医院看病,不肯□□,写意恐怕一次门都不会出了。”
这算什么?孤独症?自闭症?还是单纯社恐?毛病真不少。
“他看的是什么医生?”
“就是精神科医生……也许算是心理医生吧,我也说不清楚。秦医生给写意看病好多年了,是研究阿斯伯格综合症方面的专家。”
正说着,林写意和李叔回来了。
林写意已经在门外把弄脏的园丁服脱了,此刻只穿着短袖短裤,被汗水洇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光洁的额头。
兰姨忙起身招呼他洗手吃饭,他皱着眉头往楼上走:“太脏了,我得先去洗澡。”
等林写意洗完澡一身清爽地下楼吃饭,已经下午一点钟了。
虞长天饿得眼冒金星,食欲大增,恶狠狠地干了三碗饭。
他吃饭的动作堪称优雅,不快不慢,用餐礼仪极佳。这得益于他妈虞笑笑从小的严格教导。
然而他吃饭很起来很香。
林写意不禁多看了他几眼,看着看着,又变成了目不转睛地盯。
虞长天无视他的眼神,泰然自若继续干饭。
呵,不玩手机的小怪胎,可能从来没见过吃播吧。
大爷我今天免费给你直播一场,让你见见世面。
终于,林写意也低头扒饭,目光带着点儿天真的疑惑。
“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虞长天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林写意不知不觉多吃了半碗饭,把兰姨高兴坏了。
吃完饭,尽管已经上下眼皮打架了,林写意还是问:“你什么时候走?我要睡午觉了。”
兰姨哄他:“我们还有事情没说完,你先去睡觉吧。”
林写意实在困得不行,就上楼了。
等他睡着了,兰姨才悄悄把虞长天领到二楼。
她压低声音说:“这间是写意的卧室,对面这间是他爸爸以前住的,你住这间朝北的。”
屋子里的陈设简约精致,窗子不时透进阵阵微风,非常舒适。
虞长天躺在床上想,隔壁就是林祯生前的卧室。这应该是自己距离他最近的时候了。
真是讽刺。
活着的时候面都没见过,死了住在他隔壁。斜对面是他的小怪胎儿子。
以后怎么办,还得从长计议。
反正绝不可能把人生浪费在伺候这小怪胎上。
无限期?林祯,你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做梦去吧!
虞长天打开搜索引擎,输入——阿斯伯格综合征。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