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太太替自己丈夫说话, 秋容却半点都不买账。
“呵,心是好的?”秋容嘲讽道,“他连自己亲女儿的安危都不顾, 会对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好心?”
她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不是范十一娘, 范太太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也告知了范祭酒。
可是,范祭酒从来没说过要找自己的女儿, 更是没请过一个和尚道士来做法。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彻底放弃自己的亲生女儿,准备将错就错了。
这般的冷血无情, 哪里是亲生父母做得出来的?
对自己的女儿都这般冷血,叫秋容如何相信,他会自己一个外人有什么好心?
范太太有些焦急, “姑娘, 你误……”
“好了, 不要说了。”范祭酒打断了她的话头, 一撩衣袍, 就在上首坐了下来,目光审视地打量江帆, “就是你想娶我女儿?”
江帆纠正他,“小生想娶得是秋容, 不是范娘子。”
“但她如今就是我的女儿,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范祭酒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无论如何,你娶了她, 我就得捏着鼻子认了你这个女婿。”
江帆面色一变, 再次强调, “我想娶得是秋容。”
他的自尊心最强,如何听不出范祭酒话里的贬低和不屑?
说完这一句,他不再理会范祭酒,转身对江停云道:“云哥,如今她们两个都在这里,你快施法让她们个归各位吧。”
范祭酒的脸色变了,他惊疑不定地打量江停云,似乎是想看出江帆是不是在说大话。
江停云不动声色,淡淡道:“这个容易,只是需要两位姑娘手拉着手,有了肢体接触,我立刻就能施法。”
说着,他抬起右手,一团青光在他指端跳跃。
范祭酒盯着那青光看了片刻,突然道:“不必了。”
范十一娘脸色更加苍白,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哦?范公是不相信小生的能耐?”江停云歪头问道。
“不,我相信你。”范祭酒道,“正因为相信你,所以才说不用了。”
这倒叫人迷糊起来。
亲生女儿就在眼前,难不成他真的要将错就错,不认亲女了吗?
范祭酒却已经不搭理他,冲范十一娘冷笑道:“你这孽障,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范十一娘伤心得说不出话来,泪水颗颗滑落。
虽然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父亲把名声脸面看得比命都重要,在家族名声和自己女儿之间,他一定会选择前者。
但当真面临这一刻,范十一娘还是忍不住心痛如绞。
这世间做子女的,哪一个不盼望父母之爱?
恍惚之间,她也曾以为自己的父亲是爱自己的。
在幼时习子磨破了手指,父亲虽然板着脸,却仍是细心给她上药时;
在外出做客,她被亲戚家的调皮男孩欺负,父亲将她挡在身后,知乎者也把对方一通教训时;
在明明看不上封三娘的出身,却因为自己坚持,他虽皱着眉头,还是允许她与封三娘来往时……
如今父亲的一句话,就让她明白,曾经自己以为的所有,都是自我安慰的幻想。
“老爷,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范太太终于忍不住了,狠狠瞪了范公一眼,把女儿抱在了怀里。
范公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但他的脸色仍旧十分不好,显然是心头不愈。
这样偷窥他神色的范十一娘更加绝望,颇有些心灰意冷。
——她是不是不该回来?是不是死在外面,才不会让父亲觉得自
己给他丢脸,给家族蒙羞?
“我的儿呀,快别哭了。”范太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一边结识道,“你爹不是在生你的气,而是在气那个封三娘子。”
“三娘子,三娘子怎么了?”范十一娘猛然一惊,再也顾不得伤心,抬起头来焦急地询问母亲。
范祭酒重重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实名表达自己的不满。
看到这里,江停云也差不多看明白了。
他不禁微微挑了挑眉:今天可算是亲眼见识到什么叫父爱无言了。
果然,就听范太太没好气地说:“她一个狐仙能怎么样?她好的很,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啊!”
范十一娘大惊失色,“娘,你怎么知道……”
她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母亲。
女儿这般向着外人,范太太只叹女儿大了管不了了,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在诈你?你也不想想,凭咱们家在商河县的势力,哪个镇哪个村里的人查不到,怎么偏她封三娘查无此人?”
范十一娘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查不到她的踪迹之后,你爹就知道,她对你说的话八成都是编的。”
范太太道,“趁你不在家的时候,你爹早就找来了高人,到你院里看过了。
若不是高人说了,她留下来的妖气里并没有怨气和煞气,反而夹带了几分仙气,我们怎么可能放心让你和她交往?”
范十一娘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亏她和封三娘还一直觉得,她们把这件事隐藏得很好。
却不知道,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封三娘早就被查了个底儿掉。
范太太拉着女儿坐下,不满地说:“别说你爹了,我对那封三娘也存着不满呢。既然她已经施法把你给带走了,为什么不照顾好你,叫你流落在外?”
江停云微微眯了眯眼,暗道:想不到,这件事牵连得还挺广。
范十一娘则是满心迷茫,面上却不敢露出来。
因为封三娘上次与她作别之时,对她说的是心有所感,要回去闭关。
没过多久,自己就经历了魂魄离体外加借尸还魂的神奇操作,根本不敢肯定,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封三娘做的。
为了给封三娘圆场,范十一娘羞涩地低下了头,扭捏道:“娘,她都跟你们说了呀?”
“你以为呢?”范太太没好气地说,“如果不是在出事之后,她特意来说明情况,我和你爹哪能这么淡定?”
好了,她有些明白了。
这件事要么就是封三娘施法失手,要么就是防止她的父母担心,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相,还得等到封三娘来了之后才能弄清楚。
说曹操,曹操就到。
守门的仆人进来通报,“老爷,太太,咱家十一娘子的好友封娘子来了。”
“啊,三娘子来了?快……”范十一娘惊喜不已,但话还没说完,就被范太太拽了拽衣袖,示意她去看范祭酒。
范十一娘扭头一看,果然就见自家父亲脸色黑沉。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声替自家好姐妹求情,“爹,来都来了,您就让她进来吧。”
范祭酒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还不快请进来,不然不是让人说咱们家失礼吗?”
仆人得了准话,立刻应了一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范十一娘松了口气。
但这样一来,身为客人的江停云几人,就有些尴尬了。
范家明显是有了内务要处理,偏因着秋容的缘故,他们还不能立即告辞。
这种时候,江停云就要庆幸,自己前世无
论在学校还是在职场,都算是个风云人物。
要做一个风云人物,首要条件就是脸皮要厚。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得就只会是别人。
但很显然,范祭酒也是深谙此理的人,所以尴尬得脚趾扣园林的,就只能是脸皮不够厚又舍不得走的江帆了。
至于席方平,憨憨怎么会觉得尴尬呢?
没过多久,仆人再次回返,领进来一个眉目清艳,身姿窈窕的妙龄女子。
那女子梳着元宝髻,插着孔雀金钗,身上穿着水红衫子,既美艳又娇憨,十分惹人怜爱。
江停云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就迅速收回了目光;江帆则是目不斜视,全副心神都在秋容身上。
唯有席方平大大咧咧的,满目惊艳地直盯着人家姑娘看,显得十分失礼。
“咳!”范祭酒重重咳嗽了一声。
席方平猛然回神,脸颊臊红地冲封三娘拱了拱手,不敢再看了。
封三娘走到近前,先对范祭酒夫妇盈盈一拜,“三娘给伯父伯母请安,伯父伯母万福。”
范祭酒看起来老大不高兴,却还是语气生硬地说:“起来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反倒是一直很好说话的范太太,对封三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只是搂着自己女儿亲香,看都没看她一眼。
封三娘也知道自己理亏,起身后走到她们母女身边,一边讨好范太太,一边询问范十一娘的情况。
范十一娘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封三娘的手笔,也不敢乱说,只能顺着先前封三娘说过的话往下顺。
“你不是说了,这次做法万无一失吗?怎么还连累了秋容姐姐?”
封三娘微微一笑,为她和范十一娘的心有灵犀。
她蹙眉道:“我也不大清楚,大约是在我施法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同样施了法。而且我们两个想要用的还是同一具身体,这才出了差错吧?”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也一直忙着寻找范十一娘,还没来得及去查。
虽然她们这没对过的口供说得挺圆的,但江停云还是觉得不对劲。
他问江帆:“阿帆,给你们符篆的那个道士,你还记得长什么样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封三娘更是目光灼灼,希望能得到一点线索。
江帆的记性很好,他略微思索了一番,说:“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叟,穿一身褐色道袍,十分蔽旧,头上带着四方太平巾,脸型消瘦,山羊胡子。哦,对了!”
他猛然想起对方的一个显著特点,眼睛一亮,“他左边眉骨上,还生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想来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
听他说完,封三娘眯了眯眼,有些咬牙切齿,“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诸位,妾身少陪了。伯父伯母放心,这件事,我必然会给十一娘一个交代。”
说完,她就化作一阵青光,消失在了原地。
江停云瞳孔一缩:五行遁术!
这封三娘竟然会这么正统的道家遁术,看来在狐仙里面,也是出身名门了。
众人本以为,封三娘来去匆匆,大家又会陷入只有江帆尴尬的境地。
但出乎意料的,范祭酒竟然主动开口了。
“你叫江帆是吧?”他伸手点了点江帆,示意他上前。
因着先前的事,江帆心眼里不打待见他。
但对方毕竟是长者,还曾任国子监祭酒,等于是天下最顶尖的老师之一。
作为一个书生,江帆实在是不愿在对方面前失礼,就上前行了个礼。
范祭酒问道:“你可是铁了心
要娶秋容姑娘,不管她附到了谁身上?”
“那是自然。”江帆斩钉截铁,“不管她附到了谁身上,在我眼里,她就是秋容。”
秋容神色动容,恨不得立刻跟江帆离开。
范祭酒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她曾经可是个鬼类。纵然如今因她颜色姣好,你对她钟情。焉知日后她年老色衰,你不会因此而嫌弃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范祭酒的神情很是严肃,但众人就是从他那公事公办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嘲讽来。
而江帆本应该因他的质疑而心生不悦,却很神奇的被这股嘲讽给抚平了所有的不满。
他正色道:“还请范公放心,江帆若得秋容,此生绝不二色!”
范祭酒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把浑身的气势都放开了。
但江帆却是心思清正,无所畏惧,丝毫不肯退让。
“好!”范祭酒严肃的脸上竟然露出来一丝笑意,转头对秋容道,“秋容姑娘,老夫欲收你为养女,让你以我范家女儿的名义出嫁,不知你意下如何?”
秋容惊呆了,在场众人除了早就看出范祭酒嘴硬心软的江停云,都惊呆了。
好半晌,秋容才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奴……奴家山野村妇,如何入得了范公法眼?”
范公忽然叹了一声,说:“山野村妇又如何?你这辈子能遇见一个江帆,可是比许多豪门贵女福气都大。”
说完这句,他摇了摇头,迅速转移话题,打断了别人对他话中深意的探究。
“我们家的情况,以你的聪慧,这些日子也应该了解了。”
秋容眼中闪过一抹尴尬。
本来她还觉得自己打探的举动十分隐秘,不想却被人全看在眼里。
只是,既然对方知道她一直在打探他家里的事,为何却既不阻止,也不警告呢?
还是说,对方有意放任她打听?
秋容眼中闪过一抹狐疑。
范祭酒道:“你也知道,我本来有个女儿的,但这个女儿却与寻常女子不同,从不想着老老实实嫁人生子。
只是,我们族中适龄女子甚多,不能因为她一人任性,毁了全族女子的前程,所以老夫就一直拘着她,不让她多思多想。”
说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声,“奈何,天意注定之事,很多时候,并不是人为可以更改的。十一娘老老实实做了十四年的闺秀,终究还是遇见了封家娘子。”
封三娘的出现,就像是一粒火星,彻底点燃了易燃物和和助燃物俱全的范十一娘。
她不想再做个安守本分的闺阁女子,也不想将来到了谁的后院,忍受丈夫的三心二意,忍受一辈子困于后宅的生活。
只是碍于父母和族中姐妹,她一直在压抑自己。
也是因此,在她意识到自己换了副身体,可以不再做范十一娘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再回家,去找自己的好姐妹封三娘。
听到父亲难得的剖白,范十一娘很是羞愧,起身行礼道:“爹,都是女儿不孝,让爹娘操心了。”
女儿受了这么大的苦,今日又遭了自己许多冷言冷语,眼见事情有了转机,范祭酒也不忍再苛责她了。
“你起来吧。说起来,你还是有几分运到的。”
他看了秋容一眼,说:“既然秋容姑娘已经和江帆互通心意,就让她用你的身份出嫁好了。至于你……”
说到这里,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摇头叹息了几声,才强行提着气说:“你既然想和封娘子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就跟着她去了吧。”
说完,就背过身躯,不再看她了。
见女儿露出欣喜之色,范太太立刻替丈夫表白,“封娘子来了之后,我和你爹一直以为她很
快就能找到你。
今日见你独自回来,才知道封娘子居然让你在外漂流了这么久,所以你爹才动了怒。他是心疼你呀!”
这是范十一娘没有想到的,霎时就感动得泪眼汪汪。
但范祭酒却是板着脸,不肯多看她一眼,嘴里还略有些不耐地说:“行了,您都要自立了,日后就是大人了,做什么小儿女态?”
范家父女终于解开误会,一时间其乐融融。
江停云却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觉得封三娘之所以一个月都没找到范十一娘,很可能是因为范十一娘一直跟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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