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8年。
幽禁在雍地祖宫的太后赵姬薨。正宫大殿中央,棺椁旁,嬴政一袭黑缎绸衣,五官冷峻,低下眉眼,望着躺在里面面容扭曲痛苦的这个让自己背负一生奇耻大辱的女人,他的亲生母亲。忽眉角一敛,自大盛宫嫪毐盗用太后印玺谋反杀戮,当场便被王贲的长剑刺死,不过,最让他痛心莫过是母亲竟和嫪毐同流合污想治他于死地,心早已冰到谷底,一剑下去,赵姬怀里襁褓中那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已然没有了气息,以至于,他差点手刃自己的母亲……嫪毐余党及三族示众受刑——车裂;太后赵姬被嬴政躯往雍地幽禁一生。
立于中央,嬴政眼里的冷如此刻沉寂的空气一般凝固、压抑,众人低头跪拜,鸦雀无声,只他身旁立着的一个八岁男孩,眼眶里水气蒙蒙,一遍又一遍的去抚触黄金棺椁里已故祖母的面颊,他想让她面容舒展……
这个个头已快到嬴政腰间的少年,正是他的嫡长子——扶苏。他看似年纪虽小,全身却透着一股谦恭温和的儒雅之气。
太后国葬,雍都一片灰白,家家户户梁上白绫,身着素衣,连渐入夏季的天都是灰蒙蒙一片。入土时扶苏跟随于嬴政身旁,嬴政的第一把土扬起,陪葬的宫女、阉人们蹲在泥坑里惊恐万状,哭声连连,可是,他们如同蝼蚁一般丝毫不敢反抗……
扶苏惶恐的睁大眼睛,毛骨悚然!这是他第一次亲眼所见如此场景,小小的拳头不禁紧握袖口,他不敢相信这就是所谓的墓葬,那些鲜活的百条人性命刹那被泥土埋没、窒息、消失殆尽,这分明是惨绝人寰的活祭,如此可怖!他猛然抬头望向自己的父王,嬴政面无表情,冷声道:
“看多了就不会再恐惧!”
扶苏面上惨白,心里波涛翻涌,手指关节因用力紧攥而凸起泛白,逼着自己把那双眼转向墓地……
从雍都回到咸阳秦宫后,扶苏病了。
扶苏是嬴政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深爱的郑夫人之子,自是从小百般呵护,其实扶苏身体已并无大碍,许是第一次见到殉葬礼,心里惊吓过度,嬴政命太医日夜轮番守护,郑夫人也一直伴在身边悉心照料起居,不过三日,扶苏神清恢复,气色也红润不少,平复如故让所有人歇了口气。可是,没有人窥探到扶苏小小内心深处的急张拘诸,亲眼目睹父王铁血无情的冷酷和残暴,让他如伤弓之鸟,把自己包裹在一个不愿意走出去的笼里,蜷缩的心一点点聚拢……他,毕竟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是夜,天色渐淡下来。
雎雍宫内,郑夫人做了盛夏第一碟银丝糖(龙须酥)去了嬴政的蕲年殿。躺在榻上的扶苏突然起身,穿上里衣,套上薄袍,抹黑悄悄从窗户上跳下去。
月牙弯弯,星月皎洁。
憋闷了几天,终于可以偷偷出来透口气了。扶苏漫无目的的走着,他尽可能绕过宫中巡视的侍卫,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兰池宫,这里仙境一样的美景,可惜只有呼呼而过的风声及浩瀚星辰作伴,此刻这里的一切都只是隐约可现。竹林畔,湖旁,座落着凉亭,月光正好穿过亭身打在湖面,落下一处阴影,罩上那块临着的巨石,扶苏径直跳过去和衣躺了下去,一眨眼功夫,就和巨石一起消失在黑色夜幕中……
扶苏抱着胳膊正小憩,突然由远而近的歌谣一声声传入耳中……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
倏地一下,扶苏已捂住了那个和他差不多一般高的小人继续要说下去的嘴,拉她迅速跳到了巨石上,蹲下。一股淡淡的墨香自身后充斥而来,怀中的小人惊了一惊,手用力挣脱束缚。
“嘘!别出声!有人!!”
似是听到离亭子不远处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怀里小人乖乖的一步未动。等了不一会儿,那群人走远了,附近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扶苏送开手,哪料到他刚起身,小人转身对着他,一声好听清脆的女声响起:
“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此处本就黑暗,她的模样着实看的不太清,她离自己又近在咫尺,扶苏有意向后退了一步:
“以后在秦宫里,莫要再吟诵此歌谣了,会招来麻烦的。”扶苏警告她。
“这歌谣是我在民间听到的。”小姑娘夜色里眨了眨眼,有些不知所以然。
“总之你记住了,秦宫里谨言慎行,否则会被抓起来砍头的。”
“是么?这么严重?”低了下头,又抬起:
“你是谁?又为什么在这里?”
“你想知道我是谁”扶苏心里莫名的愉悦,可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瞬时变了语气:
“我是谁,这不重要;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也没必要知道。”说完背对她,看向湖中不远处的假山。
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少年沉默不语,小姑娘正要再追问,突然一阵阵焦急的呼喊声:
“小姐?你在哪儿?瑕儿……小姐?”听到有人在唤她,湖对面忽明忽暗的黄色灯影来回闪烁,她神色匆匆,又看了眼刚刚救了她的这个奇怪的少年。
“谢谢你,我刚刚是迷路了……不过现在我得走了。”
看他头也没回,她连忙从巨石上跨过去,跑上了凉亭,挥着手大声回应到:
“吉儿,我在这儿……这儿……”她顺着那宫灯的方向跑去,不知觉的回头望了望,夜色朦胧中那少年已起身站在凉亭上了。
“叮铛!叮铛铛!叮铛……”的悦耳声响随风一起拂过来,扶苏目光随之而去……月光碎片,投射在她娇小玲珑的身体上,叠叠影影!俏皮不已!她裸露在右脚踝处一串银铃铛,在月光普照下极其耀眼……
一抹笑自嘴角溢出,心,莫名的豁然开朗……
……
公元前236年。
嫪毐一党这只毒瘤全部被铲尽后,前往河南封地的吕不韦也饮鸩自尽,这世间再也没有了阻挡秦始皇嬴政雄心勃勃前行的步伐,由此便开始了他雄才大略、功在千秋的伟大霸业……
对于嫡子扶苏,嬴政从小对他寄予厚望,除却是对郑夫人绵绵深厚的情意外,更是对他这第一个孩子的无比喜爱。“扶苏”二字取自《诗经》,寓意树木枝叶繁忙,取香草佳木之意,由此可见,嬴政对扶苏的希冀远比任何一个孩子都深切,他期待他能有一番作为。
齐国博士淳于越便是扶苏言传身教的太傅,他对儒家思想的传承独有见解,可堪称“儒学大师”!因此,扶苏从小深受老师点滴教诲,一直大力推崇儒家的孝义之道,小小年纪为人正直谦逊,更懂得凡事须礼贤下士;再加之朝堂之上静听众人参议国家大事,耳濡目染让扶苏很小就表现出敏锐的政治眼光,了解民心所重要,大智慧在岁月长河中一点点流淌着……
……
几乎是弹指之间,九年流光易逝。十七岁的扶苏已是一个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男子。他的一张俊朗清秀的脸孔,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双凤目多情又冷漠,鼻梁高挺,薄唇轻启,黑亮的长发披散在两肩,一身蓝色锦袍,腰间佩剑直至膝盖处,说不出的洒脱,俊秀!
蕲年殿。
一袭黑色长袍的嬴政,坐在案几后,看不出他面上表情,眼里的灰凉却让人胆颤心惊,周遭空气仿佛凝固了。
“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儿臣觉得,不妥。”扶苏跪拜,道。
“有何不妥?”嬴政看着他,冷冷的问到。
“父王,兴造各种以观赏为目的的设施和离宫别院,此举工程浩大,徭役繁重,耗费太多人力精力,早已超过民力国力的负荷了。”扶苏大胆谏言到。
“哦?!你这样认为?”
“是,儿臣甚觉,如果只是为了共享皇家嬉戏,完全可以不必多此一举。”
“你说什么!?”嬴政听到扶苏这样明目张胆的否定他,震怒至极。
“请父王三思!若儿臣触犯父王,请父王喜怒,儿臣愿领责罚。”看到嬴政怒不可遏的面容,扶苏一惊,虽心里不服,但还是叩头仰拜。
一阵静默……
“此事已定,不必与寡人再议,回去吧,三日内不必上朝。”嬴政的语气仿若冰霜,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看他的眼神更加凌厉。
“是,儿臣告退!”扶苏又一叩拜,慢慢起身,未抬头,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他前脚刚踏出门槛,只听屋内“啪”的一声,砚台应声而落……
扶苏身体一滞,连同这次,已经是他当众违抗父王命令第三回了,三日不上朝已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可是对他的每一次谏言,嬴政却没有丝毫采纳,反而次次大动肝火……没有再停留,他大步朝宫外走去。
回到府邸,已是夕阳西下。他刚坐下,外面就吵吵嚷嚷的,过道上一身白色袍服的蒙恬风尘仆仆的进来了,话没说两句,拿起桌上扶苏刚准备饮的一小坛糯米酒一饮而尽。
“嗨,你这酒,真不怎么样!”
扶苏盯着他,心里无奈酒不怎么样还给你全喝完了?然后垂下眼,失神的望着屋外。
蒙恬自顾自的说着,半天没见他动静,放下酒坛,仔细瞅了眼他,一抹乌云压顶在他脸上,这才看出他的心情阴郁,拽起扶苏的胳膊:
“走,和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扶苏未随他起身。
“问那么多干嘛,去了不就知道了。”拉起他就向外走,上了马车,顷刻间,官道上尘土飞扬。
天色已黑透,马车停驻,两人下来,远远的就听到嘈杂的鼎沸声,扶苏看了蒙恬一眼,蒙恬嘴角一扬,走在他之前,拐了一个弯,来到了咸阳城最大的酒肆。上了二楼单间楼阁,俩人落座,小二迅速上好了酒和菜。
“看来你这是早就备好了?”扶苏斜视他。
“今天可是这里一年一度的‘百戏’杂演嘛!往日是看不到的。”蒙恬拿起一碗刚斟满的女儿红递给扶苏:
“尝尝这个!”
扶苏接过,一口下肚,醇香若兰芷,清冽入甘喉。
“不错!”说着又倒一碗。
“怎么?今日觐见陛下,又起争执?”
“父王的做法我实属不敢认同,只为博得他一时之欲便要动用大肆劳力,这样如何让天下百姓真正臣服与他?我几次三番的劝谏他都不以为然……”说完仰头干尽,眼里的不甘淋漓尽致的显露出来。
“你莫多想了,天下君王权利无上,况且修建驰道乃是御路,游兴不过是顺带而已……”
扶苏无能为力,连连摇头,突闻楼下一阵喧嚣,掌声雷动,一声声“好!”“好!”,扶苏抬眼向楼阁窗外望去。一楼正中央台上一个九、十岁大的男童在木凳上展示“单臂倒立”,左手着凳,右手向外伸展,头微仰,头顶处还顶着一只碗,纹丝不动的立于凳子中间,这功底足够深厚!男童高难度动作博得在场众人欢呼与呐喊……
“怎么样?高手在人间!百戏就是要在这种人多的时候看才有意思。”蒙恬嘴里含着一块肉,意犹未尽的嚼着。
扶苏没有说话,目不转睛的看着下面的表演,突然眼前闪过一个纤细的身影,约摸十五六岁般大的模样,墨一样的黑发高高束起,一身水墨蓝长袍,腰间挂着的淡绿色荷囊却很扎眼。只见那人在人群中慌忙穿梭,似乎是在找什么,待扶苏目光追随过去,那人已跑到酒肆外了,借着微弱的月光再一看,原来那人在追赶前面另一个人……不知怎的他又急速折回来往酒肆门口跑,扶苏心里突然莫名的一紧,从二楼矮窗直接跃下,只听“嘭”的一声,不远处一团白色烟雾缭绕,一股刺鼻的异味散过来,扶苏屏住呼吸。那人不偏不倚正好撞进扶苏怀里,扶苏下意识一只胳膊拢住他,护住他即将倾倒的身体,另一只手直接捂住他口鼻,携他撤离了一丈多远,待那人反应过来,忙推开扶苏:
“你要干什么?”
“应该是我问你要干什么,是你先撞到的我吧?”
“哼!还说呢,要不是你刚拉着我,我怕是早就把那个小偷抓住了。”那人拍了拍被扶苏抓皱的袖子,歪着头说。
“抓小偷?”
扶苏望了眼比自己矮半头的人,这么近看,此人到是长得眉清目秀的,皮肤甚是皙白,尤其是他的五官,过于清秀了。
“你不知道吗?这酒肆里,小偷可是放肆的很,专挑人专心致志看表演时下手的。他居然敢给我扔毒烟雾,今天算他走运了……下次再让我逮住了,有他好受的。”那人整好衣服,一脸的认真样儿。
“你……经常来这儿……抓小偷?”扶苏觉得奇怪。
“怎么会呢?我可没有那么闲,这不是……难得一见的百戏开始了么,我过来凑凑热闹……呵呵凑热闹的。”那人脸上一红。
突然听到道上更夫敲着锣,大喊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那人眨巴着眼睛问扶苏。
“亥时了。”
他嘴里惊呼一声,眉头上蹙,在扶苏看来竟有些有趣,不等他再开口,那人忙说:
“都这么晚了,我得走了,告辞!”
然后风一样的跑了,扶苏看着他渐远的背影,依稀听到了银铃的声音,突然就有种熟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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