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屋,桑树下,万籁俱寂。

    透过一扇窗,她看到他一袭白衣,一如当初在徐镇见到时一样,静坐在矮案前,面前一支笔、一副空白画卷,有些不真实,她跨过门槛,向里一步步走去……而扶苏,就坐在那正中央望着她。

    “瑕儿,过来!”他向她招手。

    “公子,你在做什么?”她好奇。

    “瑕儿,坐下别动!”让她倚在窗旁,他低头,手下一笔一笔传神的绘着……

    时光定格,如潺潺溪流瞬间冰冻一样,她一动未动,他时尔抬目……

    ……再看去,却不是她那一身男儿装,而是红,异常喜庆的红装,炫目柔滑的红缎,薄如蝉翼的红纱,红霞帔的轻纱长长的拖至地上,低头,何时她换了身嫁衣……和他画中人一样的俏丽……扶苏近在咫尺,温情脉脉,他笑,轻纱下的她便也笑,他温柔的揭开她的红纱……他们紧紧相拥,亲吻她,滚烫的,火热的,缠绵的,吻遍她全身……从此,她也是女人,是他的妻子……

    ……月夜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兰池宫那凉亭的巨石上,周身淡淡的墨香鼻息可闻,她想走得更近,看清楚那个朦胧的背影究竟是谁,可是刚跨一步,他倏地离自己几丈远……视线越来越模糊……隔着的仿佛是天与地、山与海……猛然间,从天而降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时向她射来,还来不及躲……只一瞬,那刚刚朦胧的远去的背影疾如旋踵挡在自己面前,然后回身展开双臂,护住她,冲她笑,她愕然……扶苏……巨石上的那人竟是公子,须臾间,后背那支箭不偏不倚刺穿了他的心脏……惊的她……

    “公子——”王瑕从榻上直直的坐起来。满头的汗珠,瞪圆的双眼……怔在了那里。

    “小姐,小姐——”小吉彻夜守在她身旁,此时看到苏醒过来的王瑕,整个人兴奋的以至于都忘了先去禀告将军及夫人,连忙去拿铜盆里的布巾为她拭去额上的汗。屋外,贺婉容听到声音速速进了屋里。

    “妹妹……你终于醒了?”贺婉容握住她的手,欣喜万分。

    王瑕的眼眸缓缓转向她,沉积在那眸里的悲不自胜让贺婉容惊住,许久,煞白的脸上,泪不知不觉的就淌了下来……

    此时,该说什么呢?似乎什么也不用说,她是她一同长大的妹妹,她的所有,她知,她也懂,就让她大哭一场吧……将几日来郁结在心底的委屈、痛楚和心酸通通都哭出来……贺婉容轻轻揽过她愈发剧烈颤动着的身体,任泪水浸湿自己半边肩头……

    ……

    五日后。

    王瑕气色恢复如常,看上去举止和以往一般无二,只是那之后她整个人一直郁郁寡欢,时常一个人发呆很久。李念深知女儿的脾性,情之所钟、骨子里的倔强却认事通透明理,只是此刻,相思相望不相亲,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缘灭,已成定局,可她不能在女儿面前多说什么……恒古至今,历史舞台上女子从来没有自主选择婚姻的权利,更何况是出生在王侯将相门庭的这些子女,人生更如棋子。秦王欲要一统天下,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秦王的赐婚怕也是一场关乎君臣牵制的政治联姻,老将军人虽在乡下,可旧部那蠢蠢欲动的势力不容小觑,亦或是秦王对她夫君王贲兵权的掌控之举,这早已不再是简单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凡牵扯皇权的象征,政局的平稳,王朝的延续,从来都令人望而生畏……李念深知,因此,在秦王还没有正式颁昭婚期前,她不想也不愿再去叨扰女儿这最后仅有的独处,即使这仅剩的光阴女儿是用它来打发对那位公子扶苏的思慕,她也愿成全……

    ……

    第二日天未亮,当所有人还浸在睡梦之中,王瑕已抹黑起来,又穿上她那身男装,背了一个包袱,带着阿刁,一声不息的去马槽牵了一匹马,出了将军府。

    天亮,贺婉容进了王瑕的闺寝才发觉不对,猛然看到她的留书,立马去找李念。

    “姨娘,瑕儿妹妹不见了?”

    李念神色一紧,忙拿过竹简,只片刻,脸上却显静默:

    “无碍,她既带走了金雕,一定是去了以往的山林。”

    “她孤身一人去了山林?要不要将她找回来?”贺婉容脸色一变。

    “瑕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出去放生那只金雕,让她独自散散心也好,舒缓了心结她自然会回来的。”李念放下竹简,端起茶杯,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嗯!即使如此,那婉容告退。”贺婉容看她神情自若,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暂时松了下来,轻轻一揖,退了出去。

    ……

    徐镇,辰时。

    那崖下的院落里,镇上的孩子们围着王瑕,一张矮案上放着各色泥团,上方摆着几个做好了的泥人,捏的是对面的那几个坐着的孩子,孩子们吃惊却又意外,看那泥人在她手中三两下就被捏了出来,生动形象,惟妙惟肖。

    “先生,可不可以教我们捏泥人?”其中一个长相俊秀的男孩提议。

    “对呀,看先生捏的这么好,教教我们吧!”另一个附和。

    “好!既然你们都想要学,我自然是愿意教你们的。”

    一个上午的时光就在孩子们捏泥人的过程中逝去了,女孩子们大都心灵手巧捏的像模像样,男孩子嘛就稍逊色些,不过因为有热情倒也不气馁,一鼓作气埋头继续……王瑕静静的坐在那窗旁,如当年一样,眼光一一扫视过每个孩子,最后定格在里堂的正中央,扶苏就曾坐在那里,手持竹简,头微侧,阳光洒在他洁白的衣袍上,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被金晕包裹着,影子拉的很长,很是好看……

    来徐镇已经三天了,白日里,王瑕忙碌着给镇上的孩子们授课,除了手工活儿,她偶尔也会拿出扶苏放在矮案上的竹简书籍《劝学》,接着之前所学的继续教下去……有时也会去张伯那里买上红豆味咸味的烧饼坐上一会儿,所有一切平静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半月有余,阿刁身上的伤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关在笼子里时天天扑扇翅膀,如今重回山林自是兴奋得很,不过阿刁时不时的还会被她从山上密林召唤出来。每每夜半,它还会从窗内飞进内寝,躺回榻下的笼里,一直伴她至天亮……

    是夜,躺在扶苏曾睡过的榻上,王瑕微闭着眼,枕上淡淡的墨香,她抚上去是她熟悉的味道,连眉眼都弯弯如牙儿,脸上的幸福不言而喻……可不一会儿,眼角就有泪滴滑落,然后头深深埋进被子里,双手紧抓着被角,弓起身,肩头微微颤……

    “如今想要再见你一面,难道也只能是在梦中了吗……小思带去的书信至今都杳无音信,公子,是不是连你也放弃了……”

    一直忧虑这无妄的等待还能有多久,这几晚她时常睡梦中被惊醒,之后便再无睡意,靠在窗旁呆呆看着山坡上那皎月一直到天亮,心底这一丝痴心念想随着光阴的流逝,也一点点在耗尽……

    夜,漫长的毫无边际……

    这日一大早,王瑕正在让孩子们练习小篆,突然从外面跑进一个壮硕的男子,拽着她胳膊就要往外走:

    “小姐,此处不可再久留,快随属下离开。”

    王瑕并未看清那人,又听他这么一说,心中起疑,不禁定住:

    “你究竟是谁?”

    “小姐,你莫要问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人心急如焚。

    “不清不楚的我为什么要和你走?”王瑕心中疑虑不散,站在原地不动。

    “属下是公子驻扎在这里的侍从,公子临走前有所交代,如果小姐在这里有危险务必要让属下带小姐安全离开,刚刚在田间巡视属下发现有官车向镇上驶来,怕是这地方已被发现了,小姐,你就快随我……”那人一口气不带喘。

    只可惜,他话未完,那辆官家的马车已经停在坡上。一身黑袍的年轻车夫朝他们走过来,握拳一揖:

    “小姐,我家主子要见你,请——”

    王瑕心中一顿,此人她从未见过,车里之人会是谁呢。安抚好里堂的孩子们,她转身,慢慢走上去,帘子掀开,她呆住,车里坐的竟是……胡亥……

    “上来!随我回去。”胡亥冷冷的看着她。

    王瑕睨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若不上来,这里将会夷为平地,寸草不生。”

    “你说什么?”王瑕不可思议。

    “我说到做到。”胡亥眼里凌厉,没有温度。

    “你敢……”王瑕怒瞪。

    身后,一个壮汉拖拉着卖烧饼的张伯,走至车前:

    “主子,属下刚审讯了这人,这些韩国人赵国人都是大公子私藏在此处的。”

    “哦!我大哥……”胡亥惊诧,只瞬间,想到这里居然是扶苏和她私会的地方,顿时怒色:

    “拉下去斩了。”

    “不要——”王瑕惊恐,一把挡在张伯面前。

    胡亥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到:

    “还是……你想让我父王知晓大哥居然匿藏他国流民于此,这可是欺君的大罪。”胡亥横眉立目。

    王瑕愣在原地,这些从韩国赵国迁徙至秦国的难民是扶苏几年前亲自将他们安置在这杳无人烟的山林,如今他们连户籍都没有,镇子里近百条的人命,还有里堂里那十几个幼童,此刻怎能因她一人而波及无辜,她又怎能置若罔闻?眼神黯缓下来:

    “好!我随你回去。”

    她终是妥协了,话锋一转:

    “不过,你必须答应我,绝不许伤害他们分毫,更不能让陛下知晓此处。”

    胡亥眼里的冷冽因她眼里的傲慢少了几分,也随之淡了下来,到底是对她存了念想的,心也软了下来:

    “好!我答应你。”

    王瑕默默回身,高大的桑树、竹屋、院落、崖上的瀑泉……原来眷恋是会在一个人心里扎根的,不过,此生她应该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因为这里将不再属于她了……原来那可望不可即的、心中曾一闪而过的……是她和公子的有缘无分,等了这么久,他们,终将是要错过彼此……一行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未回头,她淡淡说了声:

    “我去收拾行李。”

    榻上,王瑕从头上轻轻取下那支玉簪,放在手心里摩挲着,不舍的装进匣子里,搁到枕旁:

    “公子,此生无望,来生瑕儿一定做你妻,我心里……永远只有你……”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看了眼住了几日的寝房,王瑕拿起包袱,决然离开。

    看着王瑕上了马车,跪在地上的张伯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低着头一下一下撞击地面,对她叩拜,直到马车走远了,又想起公子扶苏,张伯的眼里竟流下了泪水,心中抑制不住的感戴莫名……一旁站着的那个侍从蹙眉,不由握紧了拳头,一丝恼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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