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风四起,黄叶飘飘,凉意丛生……
公子府。
一壶暖胃的黄酒刚烧好,管家甄越端进了扶苏的书房:
“公子,这可是用粟、黍米和糯米发酵刚刚酿制出的黄酒,郑妃娘娘特意从宫里命人送来给公子尝鲜的,口感醇香,奴又加了些姜片煮沸,有着活血祛寒、养胃健脾的功效,气候微凉,公子趁热喝了吧!”
“好,先放这吧!”扶苏手里一册竹简,目不转睛的盯着。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章邯应声而进,一拜:
“公子,卑职查出那□□是何人藏至章台宫了。”
扶苏手上竹册一放,立即抬眼:
“何人?”
“蕲年殿夜巡侍卫冯珉。”
“冯珉?”扶苏起身,踱步片刻:
“一个小小的巡逻侍卫,怎会如此胆大包天藏匿军中□□?而且竟敢将箭带到望夷宫附近……这其中怕是没那么简单,你派人盯紧,他背后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势力。”
“诺。”
“让你去彻查军营的事如何了?”扶苏话锋一转。
“回公子,自蒙将军去守匈奴边境,他原来的阵营陛下已分担给了内史腾。”
“内史腾?自他打败韩国后,不是被父王安置在南郡为官吗?”
“是,据说这内史腾上任法令严明,恪尽职守,将南郡治理的仅仅有条,是个难得的好官!”
“你是说,父王因此才将蒙恬的军队安置在他那里?”
“应是如此,此次攻楚的驻地便要经过那里,想来陛下应是早已做好部署了。”
“嗯!攻楚一事,调兵遣将实属一难事,父王此举的确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只是……”
扶苏想起蒙恬亲自□□的那支庞大的二十万大军,跟了他数年,南征北战,战果累累,也曾无限风光过,而如今却只有十万士兵随他去了河套,心中不觉惋惜。
“不过,卑职已安插耳目在各处军营里查那失数的三棱形质镞,公子再等待些时日便会有结果。”
“在还没查出幕后主使之前万不可打草惊蛇,惊了对方我们会很被动。”扶苏叮嘱到。
“卑职明白!卑职告退!”章邯又一揖,退了出去。
扶苏走至窗前,空中那轮半月失了以往的明耀,又被云层包裹,渐昏渐暗。眼前不由浮现出前日章台宫王瑕拿着兵器藏书时慌乱不安的神情,难道……她也发现了什么?只是,她是从何时开始查这三棱形青铜质镞的?她竟知道他在宫内外险象环生的处境?还一直默默在暗查?对他,她言辞虽决绝,可究竟还是在意他的……相忘谁先忘,蹁跹影惊鸿,如今,父王为他向将军府提亲,他要娶的人却是她的表姐,造化弄人啊……心中当下凌乱不已,他今后该如何去面对她?
回身,蹙眉,端起案上那碗凉了半晌的黄酒,一饮而尽……
将军府。
里堂,众人用膳。
“瑕儿,快尝尝这新鲜竹笋,这可是你最爱吃的……”李念边说边替女儿夹了一块放进碗中。
“多谢母亲……”
王瑕一口塞进嘴里,这一味……满满的、熟悉的久违感,自入宫数月来,倒也是日日美餐,可是宫里再美味的山珍海味也远不及家里粗茶淡饭的来的香味入口,令人垂涎欲滴,王瑕忍不住又多夹了几块,塞的嘴里鼓鼓的,慢慢咀嚼着,眼里露出少有的开怀。
“慢些吃,小心噎着了!”李念看她吃的急,忙提醒到。
“妹妹,莫急!这些可都是姨娘今日亲自下厨为你做的,膳房里还有呢!”贺婉容看她饥不择食又回味无穷的模样,也劝到。
“小姐,快……快喝点水!”身旁小吉忙端来一碗汤水。
王瑕就着小吉的手喝了一大口,总算咽了下去。
“母亲,人都说‘食以厨为先,厨以艺为魂’,母亲的厨艺较之以往是越发精湛了!令女儿回味无穷!女儿可是念得很呢。”
王瑕对李念抛去一个灿烂的笑,她说的是心里话,宫里,天南海北,山珍野味,应有尽有,如今她也算是尽享过天下美食了,可纵使如此,这世间没有谁能比得过母亲做的菜肴色味俱佳,其味无穷。记得儿时若是下人做的,她顶多就吃一碗饭,可若是母亲下厨,没个两三碗都是不够的,现在想来,母亲那煎炒烹炸中充斥着的是暖暖的爱的味道!
“你这是味道浓时菜自香吧!”李念笑嗔她一眼。
“即是念这口,那就多吃些吧!”
一直未出声的王贲看着她。没料到他这已为人妇的女儿回到家中依旧如从前那般的灵动俏皮,不知约束的模样,再转念一想,女儿如今怕也只能在他们面前卸下那份沉重的面具和尊贵的身份了,就如今日宫轿停在门口,众人将她待皇子妃那般隆重客气的相迎,他看得出她是极度的不自在,直至进了屋里才了然轻松了许多。恍若隔世,他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他面前从不讲礼数、天真无邪的女儿,心中竟莫名的心疼……
小吉一旁忙着为王瑕夹菜,恨不能把几盘菜全数放进她面前,自打子时小姐回府来,小吉就特别兴奋,数月未见,她对小姐的思念怕是一点也不亚于将军夫人的,而对几月未见的小姐她好似只能如此盛情,只是她这番举动着实令王瑕一言难尽,话出口,却是:
“吉儿,碗里已经放不下了!”
“小姐,你怎么清瘦了不少,是宫里伺候的不好吗?你吃啊!多吃些!”
“吉儿,瑕儿不再是你的小姐了,你该称之为‘夫人’!”李念提醒到。
“母亲,无妨……”王瑕笑了笑,她还是习惯听小吉唤她“小姐”,至少让她感觉自己和众人不那么生分。
“瑕儿,怎么不见十八皇子与你同回?”王贲突兀的一问。
“哦!”王瑕咽下一口粥,忙回到:
“回父亲,他今日有公务在身不便回府!”王瑕急中生智搪塞了一句。
“嗯!听闻你们夫妻二人如今情投意合琴瑟调和,为父甚觉安慰!”
“父亲……我们……不是……”
连父亲都已知晓了?忽然想起来一定是她和胡亥在宫外那番假意举止引得众人皆知,又传入家人耳中罢,不由得心生愧意,话说了一半不知该如何解释。
“十八皇子是陛下众多皇子中第一个成婚的,又深得陛下喜爱,你与他若能有了子嗣,必能令陛下龙颜大悦,与我王家而言,也只会大有裨益。”王贲直言不讳,大婚后第一次回府竟是她一人,怎么想都觉得令人生疑,又听到女儿推诿尬意,莫不是心中还没忘了那大公子?唯有此法逼逼她了。
“父亲,子嗣之事现在谈及过于早了,女儿还未……”王瑕欲要辩说。
“好了,难得女儿回来,就莫再提及其他,先用膳吧!”李念亦看出王瑕的神思,可碍于堂内人多口杂,此等事还是私下里说更合事宜,于是忙圆场制止了。
王瑕只好低下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嚼着……
一时间,众人皆默,堂内寂静无语。
“将军、夫人,明日十月初十,是静安寺一年一度的神树祈愿日,听说十分灵验,心中所愿皆可成真!我们何不借此机会向十八皇子与瑕儿求上一愿。”坐与王贲右侧的侍妾音然娇柔的声音响起。
“哦?如此也好,恰逢时会,瑕儿,你今晚住一宿,明日随你二娘一同去寺里求愿!如何?”王贲放下碗筷。
李念抬眸,看了眼王瑕,心中所念,亦是期盼。
王瑕心里一滞,从宫里出来时她对胡亥承诺会快去快回,除了探望父亲与母亲,她还想要旁敲侧击一下音然的,只是并未想着还要在府中留一夜,可听到音然此番话语,和坐与对面的贺婉容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若有所思,扭头便对着王贲:
“好,女儿都听父亲的,不过,婉容姐姐是否可以和女儿一同前往?”
“当然,陛下今日已向为父为婉容提亲,将她嫁与大公子,你们姐妹是该好好珍惜这难得的独处啊!”
王贲这惊人一语,令所有人为之一震,贺婉容脸色突变,忙向着王贲一揖:
“姨夫,可这……这真的都只是误会……”贺婉容欲要辩解。
王贲望着她,想起当初去楚界营救扶苏,她便与他在一起,当时便看得出,她对扶苏流露出的是与常人不一样的情愫,而扶苏亲自为她换药、抱她上车……那种种对她的体贴入微亦让他看到了那份不同,怕是俩人的不解之缘从那时便就有了吧!又不经意间瞄了眼自己的女儿,看她虽镇静却难掩的落寞神色,心中主意一定:
“何来的误会?你与大公子楚界相遇即是缘;再者,那日平阳封宫,公子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承认了你便是他心仪之人,这样的误会,谁人敢在陛下面前妄言造次?”
“这……”贺婉容哑口无言,从王贲口中再听说此事她心里依旧澎湃难堪,不由得看向王瑕,她仍一副淡然莫知的神情,似乎并不在意,猛地抬眸:
“恭喜姐姐了!觅得如意郎君!”
“妹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姐姐,诸事已成定局,还望姐姐欣然接受。”王瑕淡淡一笑。
“妹妹,可我……”贺婉容从未想过,竟会嫁给与自己妹妹两情相悦的男子,虽然她也曾为扶苏悄然动心过,可是,她将那颗心始终稳稳的压住,从不僭越和敞开来过,直至今日,当所有人羡慕的对她说“恭喜觅得良缘”,而那人正是秦王的大公子,可与她而言,还是敌国的大皇子,这休戚相关的种种,令她突然胆颤,祸福相依,若是父亲母亲知晓自己的状况,会作何感想?
“好了,此事适可而止,不必追究对与错,婉容,只是你父亲母亲现在何处我们不得而知,因此,我和你姨娘商量过了,就先以将军‘义女’身份将你嫁进公子府,日后待找到你双亲了再另做打算,你意下如何?”王贲问到。
“拜谢姨夫姨娘,婉容……一切听你们安排!”君无戏言,更何况那是秦王的旨意……贺婉容自知再无转圜余地,只好应承,遂一拜,眼里的光淡了下去。
“如此便甚好!明日去静安寺,你们姐妹俩都为自己许上一愿,为父就静等你们的好消息!”王贲瞬间眉开眼笑。
王瑕知晓父亲口中的“好消息”指的是什么?这么久了,她以为自己释怀了,渐渐忘却了,可是,为何她已经敛藏起来的那颗心此时却心痛不已,而她还得在所有人面前洋装着一无所谓,尤其是……扶苏面前……
李念看到垂下头的女儿的侧颜,她所有的挥之不去尽数脸上,原来,她竟还没有忘掉那大公子……
……
第二日天微亮,一道日光顺着窗棱的缝隙溜进榻上,正巧洒在王瑕的眼角旁,她便再无睡意了,睁眼,只是翻了个身,侧望着闺寝,她的闺阁一切如从,干净如洗,听小吉说自她入宫后,母亲日日都让下人打扫这里,无不期待她能归来。可这一回竟是几月有余。昨夜是母亲伴着她入睡的,她如儿时那般紧紧缩进母亲怀里,和母亲真心倾诉着过往一切,仿佛把几辈子的话都说了,只是说着说着,早已泪流满面……母亲心疼的搂住她,像儿时那般轻拍着她的后背,不知过了多久……她含泪,睡着了……也不知是何时,母亲离开了……
她记得,母亲告诉自己,心结,还得自己解!无人可替代!痛楚,皆因介意、放不下!那好,她会再努力尝试慢慢去解、去放……
突然想起昨日并未告知胡亥在府中留宿之事,心里不免有些烦乱,但愿他不要因此而无中生有……想到此便起身,唤到:
“吉儿——”
门瞬时开了,早早候在门外的小吉端着铜盆和锦布,满脸欢喜:
“小姐,快洗漱吧!”
“吉儿,你……”王瑕诧异她速度怎的如此之快。
“吉儿已经在膳房热了你最爱的瘦肉粥,小姐快快洗洗,吉儿一会儿就给你端来!”小吉眼勤手快,看着洗漱好的王瑕,推着她坐在梳妆台前:
“小姐,让吉儿为你梳辫吧!”
铜镜中,王瑕看到那张一直欢呼雀跃的脸,她突然晓得为什么了,今日她便要离开府邸,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心里不禁一酸,握住正梳发的手:
“吉儿,以后我会常回来的。”
“小姐,你可要说话算数哦!”小吉激动的看着她,忽而又变了神色:
“小姐,你答应给我做的桂花糕,到现在了都没应上。你不知道,夫人八月就让人把府里的桂花全摘了下来做成桂花糕,可是,夫人只尝了一口便再也没吃,后来全分给了下人们,吉儿一尝才晓得夫人为何一口都吃不下了,原来他们做的还不及小姐你做的万分之一呢……”
“是么?”王瑕怔在那儿。
“夫人……她很想你!从小姐进宫以后夫人一直都挂念着你……前段时日,当从将军口中听到你和十八皇子伉俪情深时,她高兴了好几天呢!”
“什么?”王瑕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过得好不好,才是母亲最大的担忧,而自己昨晚一腔诉苦,倒的苦水全是令母亲担忧之事,她怎可如此不孝?愧疚不已:
“吉儿,府里还留有桂花吗?”
“有,不瞒小姐,自小姐走后,夫人就将吉儿调到二夫人房里,和环儿一起伺候二夫人,可吉儿时常想小姐,就偷偷留了一袋在房里,当时也只是想借物思人而已。”小吉像做了亏心事一般窃窃小语。
“好吉儿,我也很是想你,只是很多事身不由己……我答应你,今后一定常回来……”
“嗯……小姐,粥应该好了,我去端来。”
“好,顺便把你那袋桂花也拿来,从寺里回来我便做桂花糕给你吃。”王瑕嘴角勾起。
“太好了,吉儿终于能吃上小姐亲手做的桂花糕啦!”
小吉的情绪全在脸上,开心的退着向外走去,不料与正要进来的贺婉容撞了满怀,忙不迭的作揖致歉。
“无妨,快去忙吧!”贺婉容轻笑的说到。
“是,婉容小姐。”小吉一揖,匆忙出去。
“姐姐,你也起得早?”王瑕看她已梳妆打扮好了。
“我看妹妹这边门大开着,想必已经起了,就赶了个早也起了。”看了眼还未梳妆的王瑕,她径直走过去,盘起她的长发:
“妹妹,昨日二娘突然提议去静安寺,我想了一宿,总觉着蹊跷,怎么偏偏就你回府里这一日她要提出外出?”
“今日不是十月初十么?”王瑕抚着额前一缕发丝,手顿了一下。
“可就是……说不上来,总之,今日一行,你我还是多注意些为好!”贺婉容心里很不踏实,但又说不上来为何,只得提醒她。
“好,姐姐提点的是!明日出行我定谨言慎行。”对着铜镜里那张极美的脸,王瑕莞尔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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