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舒老三家离开,舒迎迎几个谢过老二房的众人,也各自回家。
顾聿霆一进村就发生了对峙事件,只顾着看热闹,连湾村是何模样他都还没好好看过。
他将下巴搭在篮子边上,打量着这个村子。
和他这一路见过的村子差不多,都一样破。村里基本都是石块混着黄泥垒成的土屋,茅草做顶。盖了瓦片的房屋很少,青砖瓦房更是不足一个巴掌。村里泥路横竖交叉,一下雨就会泥泞得无处落脚。
这样的环境让顾聿霆想到一些不好的记忆,他拧起了眉,一张狗脸变得皱皱巴巴。
“你是皱眉了吗?”舒迎迎戳戳小狗的额头,满眼好奇。
不喜被人碰的顾聿霆,幽幽地看着这个放肆的小丫头。
五岁之后,就甚少有人敢直视于他,出行在外纵是隐藏了身份,但也少有人敢与他对视。但这丫头初见时就直勾勾盯着他看,现在不止戳他肚子,还戳他头。
就算他暂时变成了一只狗,也不是一只简单的狗,岂容旁人动手动脚。
顾聿霆伸出狗爪子不客气地挥开女孩的手。
力道不够,狗爪反倒落入对方毛手之中,被人握着狗爪上下摇晃,真逗狗一般。
气煞人也。
小狗身上的泥水早已干了,回到家后,舒迎迎将小狗从头到尾、搓来搓去地洗了好几遍。
顾聿霆整个人也像湿透的毛一样支棱不起来了,狗头蔫了吧唧地耷拉在篮子上,任舒迎迎给他擦毛。
舒迎迎看着像在怀疑人生的小狗,怜爱地摸摸它的头,“大黑,以后姐姐不给你洗了,咱们去外面河里自己洗,好不好?”
本来是要叫小黑的,舒涛取的,但舒迎迎想着小黑总会慢慢长大,何不一步到位,就直接叫大黑了。
于是在旁人未知的角落,顾聿霆有了新名字。
尽管他并不承认这个名字,可在连着几天被舒迎迎一家大黑、大黑地叫来叫去,当某一次又听舒迎迎叫出“大黑”两个字后,顾聿霆还是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回应。
躺在竹筐小床里的顾聿霆看到自己的狗尾巴晃了晃。
那一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顾聿霆气恼地抬起狗爪子,压住了晃动的尾巴。
舒迎迎把小狗的小饭桌搬过来,碗放上去,“大黑,先过来吃饭,吃了再玩儿。”
狗尾巴暴躁地甩了甩,但顾聿霆还是走了过去。
这个狗身体之所以被扔,好像是因为染了风寒,身体本就虚弱,不能不吃,塞也要硬塞下去。好不容易捡到一条狗命,必须活下去,他还想回京。
此时正是中午时分,舒迎迎他们也准备要吃饭了。
金荷端着一碗炖菜走进来,侧头看一眼在屋子角落吃饭的黑狗,不太赞同地摇头,“碗放在地上不吃,地上不睡,阿娘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这么娇气的狗。”
舒迎迎摸摸吃饭的小狗,被小狗抬头瞪了一眼,她觉得有趣,笑了两声才道:“阿娘,小狗也有自己的个性和喜好。”
“一只狗有什么个性喜好。”金荷还是不理解,“瞧瞧你,还专门费木料给它做饭桌,它睡的那小床都快赶上你床一半那么大了。好不容易攒下的钱,每日又拿去买鱼买蛋,还亲自下厨做给它吃。当真是比人还娇贵,若是让外人瞧见,可少不了说头。”
舒迎迎知道阿娘没法理解这些行为,小狗给她提供的情绪价值远远超过她给的这些。
金荷看舒迎迎蹲在那看狗吃饭都看得津津有味,心下难免操心,“这狗吃得比人都好,将来定被你养得又肥又壮,以后可得好生看着,万一哪天被人偷去炖了狗肉——”
“阿娘!”舒迎迎一把捂住小狗的两只耳朵,“小狗听不得这些,快不要说了。”
“它哪里听得懂……”金荷抽抽嘴角,“行吧,阿娘不说了,瞧你宠它那样儿。”
顾聿霆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母女俩对话。
他虽然更认同舒迎迎——毕竟不认同他就没那么好过——但对金荷也颇为赞同,他也觉得有些时候舒迎迎太讲究了,他宁愿不要这丫头的某些宠爱。
比如现在,顾聿霆吃完饭,只能认命地站在那里。
舒迎迎熟练地拿出一条拧干的手帕,给小狗擦了擦嘴。然后挠挠它的下巴,跟金荷说:“阿娘你看,大黑好聪明,现在已经知道乖乖等我给它洗脸了。”
金荷没忍住笑道:“阿娘觉得它那是不得不乖。”
顾聿霆面无表情。
他都忘不了前几次拒绝舒迎迎给他擦脸时,这丫头因为单手摁不住他,就叫来帮手,和舒涛一起摁着他强制洗脸的狰狞模样。
一边被小丫头擦脸,顾聿霆一边默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大丈夫能屈能伸,且忍她一忍。
那日答应将所有提水器具交给村民们拿去自由使用后,舒迎迎画了不少图让村里人轮流观看,也集中村人将具体做法讲解过几次。
这些器具用木料做最好,但成本高,会木工的人也是极少数。不过人的智慧是无穷的,村人舍不得用木头,就还是用了不花钱也最好摆弄的竹子,竟也弄得像模像样。
不过她后面拿出来的这些器具比村里人制作过的竹筒车都要复杂得多,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熟练掌握,村里人只能慢慢琢磨。
除了这些,舒迎迎还用“华夏”二字设计了一个图标,两个字合拢起来呈一个圆形,雕刻起来有点复杂,不过村里人为了赚钱也不觉麻烦,每日在黄泥上练习,学起来倒比做器具更容易。
需求新器具的村子不少,舒正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连着他两个师兄弟及其徒弟们也十分忙碌。但这份忙碌是喜人的,每日都有收益入账,这些人家中的日子宽松了许多。
至于待在家里的舒迎迎等人日子也不错,村里人为了感激他们,得空便会帮他们将田中的杂草去一去。金荷说了不用,但依旧有人偷偷去做,好在人多,一人除一把草也差不多干净了。
这日晚上,舒正回到家。
舒迎迎问他:“阿爹,你明天是不是要经过镇上?”
“是啊,你要买什么,阿爹帮你带回来。”
舒迎迎拿了几枚铜钱递过去,“那就劳烦阿爹帮我带两根去了肉的猪大骨回来。”
舒正没伸手,“想喝骨头汤了?”
“不是。”舒迎迎看看抱着小床一阵啃的小狗,“大黑这几日老爱用它的小床磨牙,已经咬得不成样子,大骨头弄干净了给它磨牙。”
听说是给小狗的,舒正就把钱收了。不是贪图女儿的钱,是觉得女儿靠自己养小狗的一切行为都是鲜活的,他觉得这样十分有意思。
小床里,顾聿霆熟练地吐掉嘴里的碎屑。
他这狗身体最初还有点流鼻涕,在舒迎迎家待了几天,每天好吃好喝,身体不再虚弱,有了抵抗力,风寒症状很快就消失了。
身体是好了,但别的后遗症也来了,那就是浑身充满了活力,不造作点什么浑身不得劲。
最开始顾聿霆还想控制这些行为,可没想到以前摔断胳膊都能面不改色的他,在克制这些时竟觉万分难受。
最后,顾聿霆想通了,反正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变回人,又能做多久的狗,干脆不再为难自己。既然克制不住,那就啃个爽吧。
反正认识他的人也看不见。
于是小床很快被咬得支零破碎。
金荷这几日清扫屋中,每天都要扫不少小床碎屑出来,她起先还耐心教导几句,结果小狗屡屡不听,于是后面每每都要骂几句笨狗。
顾聿霆这辈子没挨过这么多的骂,真是狗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然后这天,顾聿霆盯着舒涛的草鞋看了一会儿后,猛地瞪大了眼。
因为就在刚才,他居然对着一双臭鞋子蠢蠢欲动!
这太叫人难以接受了。
于是,正在画图的舒迎迎忽然就听小狗悲愤地惨叫一声,然后身影一窜,跑出去了。
它那么一小只,又才来,舒迎迎担心它跑丢,连忙跟上去:“大黑,你怎么了?”
小狗腿短,没跑远,并且大门关着,它被拦住了去路。
虽然底下的缝隙也足够他这身体钻出去,但这行为太狗了。
“开门。”
顾聿霆冲舒迎迎冷喝。
“你要出去吗?”舒迎迎见小狗对她叫,迟疑着打开大门,刚开了一条缝,小狗就沿着缝儿钻了出去。
顾聿霆出了门,看着陌生的乡间之景,一时有点茫然。顶着这样的身体他又能去哪儿,恐怕刚出村就会被人抓去剥皮下锅。
他在被泥流埋掉之前推了唐文清一把,不知他成功逃生没有。若唐文清活着,定会将他从泥流中挖出来。若是唐文清也死了,那他大概没救了,他死了,那些恨他的人想必现在都在拍手称快吧。
会否有人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难过。
应当是没有,顾聿霆实事求是地想。
舒迎迎跟在小狗身后,它走得很慢,耷拉着耳朵。
它看起来好不开心哦。
最后一人一狗来到了河边。
此时日近傍晚,夕阳下落,河边的天空被渲染成一片红。河面波光粼粼,风一吹,涟漪荡漾,被倒映的一片色彩随之涌动。
顾聿霆怔怔地蹲在河岸上,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看过这样安静且美丽的景色。
舒迎迎坐在小狗旁边,也抬眸看着远方。
“很美,对吧。”她说。
真好啊,她有了疼爱自己的家人,有了健康的身体。未来的每一天,她都希望自己能幸福地迎接这样的景色。
顾聿霆没吭声,但忽而就觉得心中的种种烦郁之情在这样的美景之下,不算什么了。
自被接回宫中,他总是匆匆,此番遭遇于他来说是人生劫难,将来是何种模样他猜不到,但或许也是老天看他可怜,在他彻底死去之前,给予他的片刻安宁。
一人一狗,静静地坐着。
收工回家的邻居叔叔经过两人,笑着对舒迎迎夸赞,“三娘,这是你养的狗啊,长得真壮实,瞧这机灵劲儿,嘬嘬嘬……”
顾聿霆心中一凛,眼神阴沉地扫过去。
中等身材,较瘦,左脸一颗黑痣。
很好,记住了。
等他再长大点儿,咬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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