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深夜,杨玠于书房歇下,却是到后半夜也未睡着。

    实乃不是他不愿在正房蜷缩于矮塌上,是因着这些时日翠微的心思着实难猜了一些。打从那日从柔仪殿回来,翠微便不时望着某样物件出神,有时是个扇子,有时是个布匹,间或望望冯嬷嬷和秋合,左右上下几个来回都没他杨玠什么事。

    他这二十三年来,连自家阿娘的心思也没猜过,谈何说起姑娘家的心事。

    不过,这事应当同陛下脱不开关系。

    更夫的声音传来,杨玠在心中思忖着,这都三更了,再晚些,就又是新的一天了,吩咐老于的差事,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回信。

    老于也是经不住叨念,三更的棒子刚远去不久,书房博古架后就传来声响。

    盼了好些时日的人,终于来了。

    杨玠即刻从塌上弹起来,走到博古架跟前,开了机关,就着石壁上的烛火走过,不远处,老于一身黑衣站在石桌前。

    待人行到跟前,老于拱手见礼,“公子,延福新宫一十七年的消息,能打听到的,都在这里了。”说罢,朝杨玠递来一个册子。

    瞧着递来的厚厚的册子,杨玠略有些惊讶,本以为公主在延福新宫,应当不会有什么要紧事才是,因何这般厚实。

    接过来,慢慢摊开。里间写着:

    延福新宫之主,昌帝幺女,生母曹氏,无名……

    一眼功夫,才扫过几个字,杨玠便觉着心口泛起微微不适,“无名”。当即嗤笑,想到成婚当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十六个的铺床嬷嬷,不知道的人家,恐还以为公主多受重视呢。原来,不过是连名字都没有。深吸一口气,继续看去。

    伺候之人有二,一乃乳母冯氏,为夫家所休,后进宫为乳母,二乃秋合,因父罪没入掖廷……八岁,险饿死……十岁,得小黄门顾内侍教导,始念书识字……一十五岁,经皇后特遣入宫学……一十七岁,封永庆公主,嫁内卫杨玠为妻。

    看到最后,杨玠的目光落到“嫁内卫杨玠为妻”上,心中的压抑之感开始消散,既然已是他的妻子,过往种种皆随风散去,来日之路尽光明灿烂。

    日前,是他错了,不管因何成的亲,都要夫妻恩爱共白首。

    待五更的棒子敲响,杨玠才回过神来,朝左右看看,老于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心中笑笑,老于也是越发会办事了。

    想着册子中所写的顾内侍,杨玠回房写了字条,留在石桌上。言道:照看顾内侍。

    又过得几日,杨玠在扈从陛下之时,于□□建造院见得顾内侍。虽身为宦官,却不卑不亢,挺拔如松柏站在监官身后,临走之前,朝自己护卫的方向看来。是以,这日夜间,二人于州西瓦子雅间相见。

    杨玠到时,春娘子告知他,此人已等候多时了。

    雅间内,顾内侍一身竹青色圆领长衫,头戴幞头,听见声响朝门口看来,眼神温和有力。瞧在杨玠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个文士,哪里是个在皇宫内苟且偷生的宦官。

    当下不敢怠慢,敛起平日的嬉笑模样,行到近前拱手行礼,“顾大官安好。”

    顾献阳,□□建造院监官跟前一个不起眼的小黄门,如何能称“大官”。他起身见礼,谦逊道:“不敢,某当不得驸马这声大官,称某内侍即可。”

    “大官如何这般客气,这大官不大官的,本就是个敬称。在我杨玠这里,大官就是大官。”

    如此,二人就称呼如何,几个来回。以杨玠的赖皮和顾献阳的无奈作罢。

    春娘子亲自上菜招呼,趁着将各色菜肴一一摆开的功夫,同杨玠眼色道:此人就一人来,外间并无任何响动。杨玠遂放下一半的心来,此行恐是同公主有什么干系。

    酒菜过半,杨玠方问道:“不知大官寻在下何事?又是如何得知此处的?”

    州西瓦子虽是个据点,可明面上从来都是正正经经的买卖,实际也算不得是个据点。其间的各类消息谍报甚的,一直都是在他处来往的。

    莫要说他杨玠寻的这个地方,宫内的一介宦官都能知晓。

    “驸马可是有什么担心的,此地驸马常来,哪里还用得着某仔细巡逻,随意找人问问便知。”

    如此回答,看似甚问题也无,可杨玠不信。前几日刚传信让人照看他,眼下就能寻到跟前,这哪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既如此,权当老友相见,让我好生同顾大官介绍一番这州西瓦子……”

    杨玠说得眉飞色舞,实打实常来模样,连带着二十四个雅间,哪个景色最佳,哪个看台下的美人最好,全都一一说来,无一错漏之处。

    顾献阳笑笑,却一言不发。待杨玠说得口干舌燥,几次三番端起茶盏之时,才问道:“驸马,公主可还好?”

    杨玠:正题终于是来了。

    “承蒙陛下恩德,公主现下一切安好。”

    顾献阳笑着摇摇头,“驸马知晓,某并非此意。”前几日在宫中大肆打听公主这些年之事,真当他不知晓不是。不过,小心谨慎些也是好的。

    “哦~那顾大官这是得了谁的授意,来此询问公主近况的?”公主在宫中这多年,连陛下和皇后都甚也不管,一介内侍,却隔三差五上门充当夫子,他杨玠才不信这世上真有如此怜贫爱弱之人。

    杨玠虽甚是平静,可眼中的防备和关切全都瞧在顾献阳眼中,又瞥见他直挺的上身,顾献阳笑得越发开怀。

    久久方说道:“是否有人授意,驸马不必追究,”想着他应当知晓自己同公主的关系,便也不再掩饰,“现下驸马已是驸马,该好生照看公主才是。不该知晓的,也不必知晓了。不该伸手的,也不必伸手了。”来此已经有些时辰了,还是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告知杨玠前路危险。

    哪知杨玠以为这是在警告他。

    “诚如大官所言,杨某如今已是驸马,照看公主本就是分内之事,自当尽心尽力。”剩下的,可就不能保证了。

    顾献阳自知也没有什么让人听话的可能,心中叹气,说道:“驸马既然已经娶妻,该回家好好告慰父母一番才是。”京城就不要再回来了。

    说罢,起身朝雅间外走去,出门之际转身回来,颇为慎重说道:“言尽于此,不见!”

    瞧着顾献阳离开的背影,杨玠在雅间中,就着冷菜夹了一口,思索着方才的最后一言。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提醒他,是因着他如今是公主的驸马,警告他,是因着背后所做之事,已经有人察觉,这人还是顾献阳背后之人。

    劝他出京,莫要再回来,可哪是那般容易的。

    之前他仅有个阿娘被人拿捏在手中,如今他又有了公主,就算是那人要他去死,他都不能说些什么。如此这般的境况,又何谈逃离呢!

    公主,做了他的新妇,到底是苦了她。

    想到此处,杨玠朝外喊人。片刻功夫,春娘子招摇进门,“公子,何事?可是方才的那位内侍有什么不好,属下这就派人跟着他去。”

    杨玠原本很是伤感,听见春娘子如此说道,顿时一口气直提到天灵盖,“蠢货,这般久了,估摸着都走到御街附近了,这才遣人去跟随,能见着谁!”

    “公子,那到底是跟还是不跟?如公子所言,等下去也是不好的呀。”春娘子很是实诚。

    杨玠能感受到自己天灵盖在冒火,“你,除了这幅样貌,就剩下胆子了不是?”半分没有眼力劲,一丝没有心眼子。

    春娘子吓得双腿一抖,皱巴巴开口:“公子,属下错了,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罢,也不抬腿出门,就那么站着。心中想着:公子应当是夸我呢吧!

    简直没眼看,杨玠闭眼吩咐道:“方才那位内侍,不用管了,往后见着也权当没这个人。再有,去后厨,寻几样五香糕,马蹄卷之类的,包好了送上来。”

    春娘子停顿片刻,低头瞧着公子一直闭眼,万分不想搭理自己,这才收了目光,安安心心出门准备。去往后厨的道上,一直不停问道自己,成日里这么皮实做什么,好好做个美人不好吗,哪天公子不耐烦了,叫你出门杀人去,看你还有几分的皮实劲儿。

    带着糕点回雅间的路上,仍旧在自我规劝。将糕点交于杨玠,瞧着人走远,才回到瓦子,继续招呼客人。

    哎呀!横竖都是活着,怎么开心怎么来,知道跟着公子就行了。何必想那么多。

    一路的自我规劝,就此作罢。

    另一厢,带着糕点的杨玠,一踏进府门,径直往正房而去。

    跨过隔断,刚踏进西耳房,就见着翠微一身素服坐在烛火前,手持书卷,低头垂眼,耳旁一丝碎发,蜿蜒而下垂在脖颈。这身素服,杨玠已见过几次了,好些年前的样式,洗了又洗,穿了又穿,一点没有京城贵女的模样。

    不知怎的,杨玠就想到了老于送来的册子——险饿死。

    领着糕点的右手,顿时觉得犹若千斤,脚步灌铅,动弹不得。

    站定片刻,待从外间行来的秋合端着茶水行到杨玠跟前,见礼,“驸马大安。”杨玠这才回神,看了秋合手中的茶水一眼,示意其递过来,拿在左手。又抬手让其出去,转身轻手轻脚走到翠微跟前。

    在壁桌上添了茶水,趁着翠微专心看书的功夫,递到跟前。

    翠微对于换了个人伺候,恍若未觉,看也不看,顺手一抬停在半空中。

    杨玠看着伸到自己跟前的纤纤素手,低头笑了笑,这般倒也有几分贵女的模样。

    原来,往常秋合伺候之时,时常将茶盏递到翠微抬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而眼下换了杨玠,翠微还是如常抬手,却甚也没有。

    茶盏还在壁桌上呢。

    杨玠笑着将茶盏从壁桌上拿起,放到停在半空中的柔荑中,翠微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复又端着回到方才的半空中。杨玠笑得更为厉害,又将茶盏拿回来放下,好生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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