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怀中是热乎乎的糕点,想着今日这事乃是因着王硕而起,如今这一啄一饮,却应在了皇后身上,倘若公主得知这事,恐怕往日的师生情谊也要散去个几分。是以杨玠红光满面下了马车,进到正房。
夜黑风大,透过窗户纸的些些光亮,照在庭院中漱漱而下的落雪上,更是照在杨玠脸上。从窗牖望过去,屋内烛火闪烁,一个瘦小的身影,还在提笔写字,好似遇着难题,一字一顿,时时停下思考。
杨玠在廊下瞧了片刻,也只有在如此看不见的角落,他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屋内,翠微果然在写字,不过是在学习如何记账。
“公主,这是为何,打算辞了前院的账房先生?”杨玠一如往常,很是不正经地戏言。
冷不丁背后有人,翠微的手还是稳稳地握着笔杆。因着杨玠这般的举动多了去了,翠微早已是见怪不怪,半点不会被吓着。
“又来,说过你多少次了,莫要在背后吓人。成日跟个孩子似的。”
毛小孩,毛小孩,多大的男人,都是个毛小孩。
杨玠不以为意,笑笑。
“公主,瞧瞧,给你带了点心,春娘子那儿新出的,还未上瓦子摆着呢,可是整个京城头一份儿。”拿出几包点心,显摆起来。
一听有吃的,翠微也来了精神,搁下笔。转身命身后的秋合去取几个碟子来。
杨玠止住秋合出门,“哎,不用如此麻烦,这坊间的东西,自然就这样裹在油纸中,吃着才是好的。放到碟子里,倒失了趣味。”
翠微:往日都是如此,怎的今儿就变了。
秋合在一旁,见着翠微没有出言阻拦,左右看看,熟门熟路推开门出去,将这屋子留给夫妻二人。
“驸马,这大氅也不脱下,是嫌弃没人伺候不是?”
打从进门,杨玠这大氅就如同在外间行走一般,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眼下沾上屋内的热气,雪星星点点化开,在大氅上现出明明暗暗大小斑点。
“臣如何舍得,这可是今儿公主亲自叮嘱臣好生穿上的。”杨玠寻了个墩子,将大氅理了理,掀了掀后摆,这才坐下。
眼见的是越发不要脸了,翠微应付起来却是越发得心应手。
“嗯,这样也成,横竖晚上的那床被褥也省了。驸马如此节俭,也好叫府内众多仆从今年开春的衣衫多做几件。”打从那日说到了甚驸马都尉不做也罢的话之后,二人说话起来,越发不顾忌了。
杨玠乐见其成,“如此甚好,届时满府称赞公主贤德,我这驸马都尉脸上也有光彩。”
好不要脸。
杨玠笑得更是张扬,灰头土脸半点没有颜色的灰鼠皮,也遮不住这人脸上的光彩。翠微在心中叨念着:流言蜚语欺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脸,上辈子如何还能被一介女子打死。
怕是惹了天大的祸事,都有人替他遮掩下来。
意识到自己想多了,翠微又开始沉寂下来。
一时无话。
这样的场景,见得多了。杨玠早便瞧明白了,虽不知她在害怕些什么,以至于踌躇不前,但在自己的引导下,行动虽缓,到底还是在靠近了不是。
“公主,猜我方才在州西瓦子见着谁了?”
又来这招,也不嫌幼稚。翠微遂不说话,只顾着吃糕点。
“弓弩建造院的顾内侍,想来公主还记得。这次来,可是顾内侍有事求我。公主,猜猜是何事?”
翠微依旧不说话,只埋头吃点心。
一身半旧家常衣衫,如瀑青丝垂至腰间,楚腰卫鬓,无一不美。一口就没的小小点心吃了这般久了,才咽下三五口,尚有一半留在手中。真是太瘦了些。
倒是这吃东西的模样,杏眼圆圆,腮帮鼓鼓,仓鼠一只。
“公主,甚时候让人写份聘书,去纳个狸奴回来。”没人养鼠,聘个衔蝉1回来也能将就一二。
翠微不解,抬头朝杨玠看去,只见人单盯着她发笑。突然间福至心灵,突然大喊:“你!你——杨玠,不要太过分了。”
岂料男子笑得更欢畅了。
每次逗人,每次被人连名带姓招呼,还是继续如此,实在是眼前的场景太过迷人。
杨玠连连哄人,好一番功夫,眼前的仓鼠才消了气。
“公主,今儿顾内侍托我照看皇后娘娘。”
“是因着吕太师奏请立太子之事……顾内侍是皇后娘娘遣去延福新宫看我的?”翠微惊愕得险些掉落手中的糕点。心中颇不平静,原来还有人在默默看顾自己,还是那样早。
一股温暖的热流猛然从胸中涌出,顺着血脉,流入眼眶,“皇后娘娘知道吕太师的主意吗?”
真是聪慧的姑娘,杨玠点头。
“那……那,如此得罪陛下,娘娘可是不好……。”言语间,满是难过与后悔,当日在柔仪殿拜谢,为何没能多同娘娘说上几句话。有恩不报,她翠微怎生成了这样的人。
眼前人是从未见过的脆弱,糕点悄无声息落地,双手虚无在空中,好似快溺水毙命。
杨玠赶忙上前,一手拉住翠微停下空中的右手,顺势将人放在自己怀中坐下。
“公主,莫怕,这是娘娘自己的打算。前些时日,婉新回过太师府,而后才有了太师在殿前的上奏。莫怕,今儿就算没有顾内侍请托,我也会托人悄悄照料娘娘的。”
一只手放在翠微后背,给予力量,又不断重复着莫要害怕,我会替你照顾的。
翠微不经意间捏紧了同杨玠交握的右手,感受着胸膛的温暖,浑身无力,靠了上去。
“驸马,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早年见着冯嬷嬷和秋合三五不时吃苦,帮不上什么忙,而今突然听闻自己的恩人,却是这等生死关头。我乃先帝血脉,贵为皇朝公主,却活得如蝼蚁一般。这身份有什么用,活着什么用。”
本就柔弱的身躯,靠在杨玠胸口,在微弱的嗓音中,更显羸弱,好似没有一点重量。
“如何能这般想呢,冯嬷嬷和秋合陪着公主这般多年,定然是希望公主往后都是幸福安泰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才是。臣……臣也是如此。再者,此番得罪陛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段时日,皇后已然受了陛下诸多申斥,如今不过是……”
杨玠说不下去了。
众人看在眼中的,皆是陛下对皇后爱重有加,对其所求从无驳斥。可杨玠知晓,陛下所敬重的,不过是皇后的身份,不过是正妻的名分,谁来都可以,没这个人更是可以。
甚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有干巴巴一句,“娘娘那般聪慧之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在宫中的人手可是能见到娘娘?”
翠微突然间出声,惹得杨玠胸口一滞。
桌上搁置安好的笔墨,依旧安安静静在不远处躺着,不声不响,小小一团在这偌大的正房内显得格外的小巧,却近在眼前,不能忽视。
杨玠摸了摸翠微的黑发,将头靠在女子头顶之上,望着笔山说道:“能见到,不过需要时日安排。公主倘若要是想见见,得好好准备。”
交握的双手渐渐泄去力道,缓缓道:“如此,就安排一见吧。”天大的恩德,她也只能感谢一番。
如此便是一阵无话。
许是今夜还未剪过灯芯,笔山不远处的烛火撩起老高,在炉子散出的热气和窗缝透进来的冷气夹杂之下,左右摇摆,颤颤巍巍。
“公主就不好奇臣为何在宫中也有人手吗?”
许久,杨玠还是问出了口。
“我虽不知外间之事,但去年不过月余功夫,驸马就能从延福新宫查到顾内侍身上;再则,兴国寺那夜我瞧见个身手了得的黑衣人,从院中出来,想来定然是寻你的——”
“如此,驸马还要再问吗。”
从来没有在翠微跟前掩饰过,被人发现是早晚的事。可直到这一刻,杨玠才明白,当夜发现冬雪,自己为何仅仅是在前院踌躇几日。
一句话也没往正房问过。
他以为,自己不过是见色起意,不过是可怜二人有着相同的处境,原来,自己也会有骗自己的时候。
他杨玠什么时候做过给人留把柄的事,连这个可能也没有。
未经风雪,也能情深如许。
“你就不怕我对陛下和娘娘不利吗?”
屋外的冷风陡然狠狠压过炉子的热气,笔山旁的烛火倾倒如平地,好在还是站起来了,还未熄灭。
“你会吗?”
此话方出,不待杨玠回答,翠微径直自己回道:“说这些做什么,还是好好准备见娘娘之事吧。”
阻了杨玠的回答,她心中也说不上来是在害怕什么,只是再次告诉自己,离能守寡的时日不多了,何须计较这些呢。
这夜杨玠半宿未睡,他不知翠微最后的自问自答,是已经猜到了答案,还是不需要答案。
庭院中风雪骤停,一时之间万籁寂静,独留没过脚踝的满地积雪,泛着惨白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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