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诧异望着在炉火旁分着烤红薯的主仆二人,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这是往日里一众妃妾口中温婉端庄的皇后娘娘,这是时时在外谨守女官风度的婉新郡君。

    莫不是她今日同驸马拌了句嘴,气得连带着眼睛都不好使了。

    正愣神之际,又见娘娘递来半个红薯,冒着热气,分外可口模样,“怎的,这才出宫几月,不到一年功夫,就被驸马养得娇气了,说两句都不行。”

    翠微:……

    真不知道说个什么才好。

    “快来,今儿婉新托膳房的人送来的,很是新鲜,快来尝一尝。”

    此刻的娘娘,一身家常素服,无甚华丽首饰,同婉新一左一右坐在炉火旁。胸前和脸颊都映着隐隐火光,头顶照着姣姣月色,满是希冀望着翠微。恍惚间,翠微好似见着了冯嬷嬷,很是温暖。

    脚随心动,快步走到娘娘跟前,将半个红薯接过,坐在婉新递来的墩子上。

    如此,三人好似围炉夜话。

    轻轻扒开,掰下一块,送到嘴里,甜在心里。

    “让人给你传了话,说是不用惦记我,你还来作甚。往日我可是没管过你,同你也没什么情义,莫不是我如今遭难,来看我笑话的。”

    翠微惊讶得手中的红薯不知放在何处,只能捏着它连连摆手。可太烫了,没个几下,左手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

    想扔又不敢扔,不扔又烫手。

    婉新上前,一把将翠微手中的红薯接过来,“姑娘何苦如此,吓着公主了可是不好。”说罢,同翠微笑笑。

    皇后当即望着翠微大笑,“你如此老实做甚!扔了就是扔了,我还能把你怎么的。”

    一旁的婉新也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

    如此这般,翠微才真正意识到娘娘不一样了,之前的端庄之态不过是困人的囚笼罢了。

    “娘娘可劲儿笑话我。我可是真真来看望娘娘的。”

    皇后转头看着婉新,“婉新,你瞧瞧,可是急了,还真是急了。”

    翠微脸皮薄,年岁小,又开始说不上话来,只能恨恨将婉新拿走的红薯又拿了回来,慢慢掰开,吃了两口。

    “好了,好了,不逗你玩儿了。我眼下就只有婉新和自己这条狗命,你能来看我,我很是开心。不过,我如今好好的,你既然见着了,就赶紧回去吧。我不知你如何来的,可外头的侍卫你应当是瞧见了的,多待一刻钟,就多一分危险。”

    皇后言语温和,起先还是颇为开心,可说着说着就带着些伤怀。

    “娘娘,我去见过太师了。府上一切都好,大公子主丧,内外严明,井井有条。”翠微赶紧将这事儿说来。

    皇后听罢,顿了顿,好一会儿才侧身朝窗外望去,“很好。待阿爹阿娘,二叔二婶,一家子都回乡了才好。朝上可是有何消息?”

    窗外月圆如盘,连个豁口也无。

    “听驸马说,好似陛下还未批复。不过扶棺归乡乃是人伦,陛下也不得不批。此等境况,可没什么夺情的说法。”

    皇后呵呵一笑,“他赵衡就是这般小气之人,这些年来越发没个决断,小事上恶心人倒是很有一手。先帝糊涂,子子孙孙也更是糊涂。家国不存,世道不公。”

    评价今上,论断先帝,皇后慷慨激昂,一点也无方才询问前朝之事的闪躲。

    因着见不着皇后的面容,只能看着她挺拔的上身,如刀锋般立在墩子上。翠微很是惊骇,朝一旁的婉新看去,眼神询问着:娘娘往日也是如此?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连着辱骂两代帝王,要是给随意经过的耳目见着,嫣能见着明日的太阳。

    一旁的婉新却是笑望着皇后的背影,一脸的稀松平常。

    翠微:合着就是我怕死!!

    “娘娘,娘娘,如此可是不太妥当。”翠微小声提醒着。

    皇后转过身来,盯着翠微看了片刻,“嗯,公主还在这儿呢,是该好生收敛一下。”

    此时,婉新又从炉火中扒拉出一块红薯,分了两份,一份递给皇后,一份递给翠微。

    三人安静吃了几口红薯,皇后便又开始催次翠微离开。

    “眼下我如何,公主也见着了,这就回去吧。”

    翠微不动,今日的见面着实怪异,此怪异之感比当日在吕府更胜。

    翠微捏捏手,半晌方问道:“娘娘,翠微尚有一问,若是娘娘能解惑,翠微即刻就走。”

    皇后抬头看着翠微眼中的坚持,想着自己恐怕也没多少时日了,想知道便知道吧,左右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情。遂看了一眼婉新,让人去门口守着。

    “公主想知道的,我今儿就告诉公主,不过,耽误了出宫的时辰,我可是没那个本事让人带你出去的。公主可是想清楚了?”

    翠微点头,这么多年了,疑团越来越大,从来没有人敢在她跟前说个什么,只言片语也无。而今既然遇见能说的,定然是不会放弃。

    见状,皇后起身在殿内走走,在屏风,矮几,妆台上来回抚摸,边走边说,缓缓道来:“公主可还记得庆和三年的那场瘟疫?”

    说罢不待翠微答话,自问自答起来,“应当是不记得,公主那时候还是个奶娃娃,能记得什么事。那年的瘟疫,好容易才让它传到宫中。我吕九娘如此努力,那几个先我有孕的妃妾,自然是不能好好生下孩子的。果然,不等我出手呢就自觉地很,全都去见了先帝。”

    走到窗户跟前,迎着月光,“那时候我想着,应当是先帝在地宫觉得寂寞了些,才叫这些人去伺候。可后来啊,众位皇子公主也喝药的喝药,禁食的禁食的,我才知道,比起狠来,我吕九娘还是棋差一着,比不过陛下。那才是真的狠人呢。”

    说道此处,咧嘴嗤笑,颇有几分疯癫的味道。

    “你可知道宋贵妃?”

    翠微当然不知,她从未听过此人。

    皇后背着翠微,还是望着窗外的模样,见不着人的应答,继续自问自答起来。

    “都说先帝狠,为了个宋贵妃,搞得前朝后宫多少年没个太平。可而今的陛下呢,这大夏的江山怕是要断送在他手上。届时祖宗基业毁于一旦,到了地下见着先帝,见着宋贵妃,不知道是先给谁磕头,先赔哪头的罪。”

    “哼!该不会如此才是,宋贵妃那样的,才不会在地下等着这猪狗不如的父子二人。定然是早就同燕县令远走高飞。”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炉火的噼啪之声。

    好半晌皇后才转过身来,瞧着翠微,“公主还在这里做甚?我已然回答了这多问题,为何还是不走?真不拿自个儿的命当回事。”

    翠微朝前走了两步,在皇后跟前站定。

    “娘娘,庆和三年我四岁,可我刑克双亲的名声是出生就有了的。娘娘难道还要瞒着我不成?”

    “我该说的已经说了,公主不信我也没什么办法。横竖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情义,这柔仪殿眼下同冷宫没什么区别,我劝公主还是快走,莫要再待在这种不吉利的地方。”

    翠微如何能应,正打算张口再问,外间婉新突然转身朝二人高喊。

    “着火了!着火了!娘娘着火了。”

    殿内正在对峙的二人听见婉新的惊呼,相视一眼疾步朝婉新的方向行去。

    只见柔仪殿右侧的一处闲置宫殿烧了起来。火势不大,可隐隐有越发雄伟之势。

    皇后朝翠微看看让其找地方躲起来,而后又看看婉新。得令的婉新这就疾步出到殿门,朝外间的侍卫喊道:“你们几个还杵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救火。”

    “我等奉陛下之命在此保护娘娘,不敢有一丝懈怠。至于走水之事,自有该处理之人处理,就不劳娘娘费心。”

    这话说得比那寒冬腊月的金水河还要冷。

    殿内几人,纷纷陷入沉默。

    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熊熊蔓延开,如有神助般朝柔仪殿而来。连接二者的连廊上,噼噼啪啪,火光冲天。

    时间不断流逝,外头的火焰也越发炙热,空荡荡的柔仪殿内也觉得烫手烫脚起来。

    本就是有人故意纵火,如今自然无人救火。

    殿内三人各自焦急。皇后坦然淡定中含着隐忧望着翠微,婉新来回搓手替翠微着急。

    而翠微好几次迈了步子却又收了回来。她如何也没能想到,这辈子居然可能死的更早。

    如何逃生不是她眼下关心的,她眼下想的是如何能在死前见一见杨玠,跟他说句抱歉。

    这夜,是杨玠带她来的,趁着侍卫换班的功夫,从那处连廊而来。可眼下的连廊,只有漫天的火光,不断落地的灰烬。

    他去了哪里呢?

    可是在烧过来之前就走掉了?

    可是被人发现了?

    不敢再往下想,翠微陡然起身,盯着连廊急急就往外跑,被皇后一把拉住,裙子旋成朵花,猛然回身顿在当场。

    “你去干什么!你信不信,你一冒头,赵衡就能让人给你射成个筛子!当真是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就忘了本了,今儿做下的都是如此冒失的事。往日的机灵儿劲儿哪儿去了?前些年在延福新宫保命的功夫哪儿去了?”

    皇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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