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入夜总是比较快,季灼春感觉自己白天都没怎么过太阳就下山了,他吃过晚饭独自漫步在后院里。
院子里的梅花还开得正艳,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鬼迷心窍地伸手想要折下一枝,手刚触碰到树枝时,突然听到一声咳嗽。
循着声音望去,居然发现宋怀昱正坐在他之前烧茶的亭子里,看着他“行凶”的手。
季灼春立即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见宋怀昱还在看着他,于是把手握成拳状,放在嘴边也咳了一声。
“你怎么有空待在这儿?”季灼春故作轻松地说。
宋怀昱说:“事情都推给赵大人干了,我比较闲。”
季灼春不信,他觉得宋怀昱肯定是心情不好才在这儿待着的,他早就听说宋怀昱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看医书,他肯定很想救人,但无能为力四个字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季灼春看见了他摆在石桌上的酒壶和酒杯,上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你喝酒……怎么不叫我?”
宋怀昱于是笑了,说道:“只有一个杯子。”
“我用酒壶。”无耻的话在季灼春这儿脱口而出。
然后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走上前,坐在了宋怀昱的对面,给宋怀昱的杯子里倒满,自己就着酒壶仰头喝了起来。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滑了下来,他喝完用袖子擦了擦,发现宋怀昱正看着自己,瞬间有些紧张,说话都结巴了:“我、我给喝完了,你还、还喝吗?”
宋怀昱闻言又笑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我要是再不喝,怕是连一杯都讨不到了。”说完就一饮而尽。
季灼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捋直了舌头,说话不再结巴:“我没想到你居然会喝酒,以前没见过。”
他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季灼春泼皮无赖的性子从来没有感染过宋怀昱,反而是季灼春再怎么胡闹,一到宋怀昱面前就会安静下来。
他从来没见过宋怀昱喝酒,不知道他们不咸不淡的十年里是谁带宋怀昱喝酒的。
宋怀昱放下空杯子,叹了口气:“人总是会变的。”
季灼春低头有些沉默,对于变化这个词他最熟悉,这十年里有很多人都这么形容他。
十年前的少年都意气风发,因为矛盾而分道扬镳;十年后的少年变成了懦夫,想和好却没有勇气开口。人总是在争吵时感情流露得最为强烈,愤怒作为燃料,勇气一点就炸。而到了后悔时,绵长的悔恨尝尝伴随着不可言说的怯懦,纵使有千百张嘴也仍选择缄默。
宋怀昱突然歪头问他:“我来这儿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你回自己府里?”
言外之意就是问季灼春为什么总在黎王府蹭吃蹭喝。
季灼春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回去,我作为县长老不在自己的领地上多不像话,可我回不去啊……”
宋怀昱疑惑地看着他,季灼春接着说:“我们涑江县是瘟疫的重灾区,全城几千号人有将近一半都感染了。”
听到宋怀昱倒吸了一口气,他又笑着说:“百姓们慌啊,万一这病治不好怎么办?他们就堵在县令府门口想让我帮帮他们,可我又不是神,这不就逃到这儿了吗?”
季灼春是个懦夫,他自己也知道,并且大胆承认自己性格上的缺陷,所以当他袖手无策时,他第一时间就会考虑“逃跑计划”。
那天被一群人堵在门口时,他被筱风拉着远离那些人,幸运地没有接触到他们,但那天的侍卫却被感染了。
如果不是府里的下人遣散得快,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大的祸。
从那以后,县令府就成了一座废宅,季灼春带着筱风投奔了他虚情假意的大哥。
宋怀昱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出言评价这个故事,而是问季灼春:“当时害怕吗?”
季灼春脸上的笑容不变:“能不怕吗?我要是不怕就不会跑这么远来避难了。”
“那你之前还想回去。”
“我又不能真躲一辈子,我不在,城里的百姓更慌。唉,可城门紧闭,我暂时回不去了……”
宋怀昱听着手又摸上了酒杯,却反应过来酒早就被喝完了,朝对面看过去,发现季灼春正看着他那只手笑。
季灼春说:“你还想喝啊?可我都喝完了。”
“……”
这是重逢后宋怀昱第一次对季灼春露出无奈的表情。
季灼春心情大好。
——
翌日,太阳渐渐爬上天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对于一个闲人来说这时还早,可以再睡一会儿,但敲门上却传到了刚刚翻身的季灼春耳朵里,他抱着被子皱着眉,理智和困意拉扯了一会儿,才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但筱风却已经不等他下床便进来了,季灼春眉头皱得更深,筱风是个懂规矩的人,从来没有硬闯过他的房间,今天是怎么了?
不等他开口问,筱风就已经焦急地开口说:“少爷,王爷昨晚带着一帮人去了郊外,今天早上我看见郊外的山上冒着黑烟,咱们、咱们是不是该逃啊?”
季灼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很不喜欢筱风这个性子,难道是因为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吗?
“你先出去,等我换身衣服。”季灼春说,“欸对了,宋大人呢?”
“也已经带着人出去了。”
宋怀昱带人赶到了那座山上,那里有一座寺庙,是病人被安置的地方。
他早上看见一缕黑烟升起时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古往今来,历史上火化病人防止瘟疫扩散的事例不计其数,虽然迫不得已时很管用,但没人敢主动提到台面上说,宋怀昱没想到黎王不仅干了,而且还是背着他干的。
他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抓紧赶到时却为时已晚,黎王神色威严地站在火堆边,熊熊大火照应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就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他看到宋怀昱时,说:“宋大人来了,离远点些,小心被火燎了衣裳。”
宋怀昱厉声说道:“王爷最好也离远些,小心夜里睡不着觉。”
黎王不怒反笑,他说:“宋大人,本王这次及时遏止住瘟疫,大人可得在陛下面前记我一功。”
“……”
“本王府里的名医说了,这病无药可医,且传染十分快,为了防止更多的人丧命,本王才不得已下这样的命令,宋大人是理解的吧?”
宋怀昱没再吭声,他袖子底下的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
季灼春穿戴好后,就听说宋怀昱跟黎王一同回来了,郊外的病人肯定出了事,宋怀昱跟黎王的立场一直不同,所以季灼春忍不住觉得宋怀昱这次是受了大委屈。
黎王一回府就以昨晚没睡好为由,回了卧房,宋怀昱沉着脸与赵鸿仁在后院碰见,赵鸿仁与他对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病在短时间内感染了那么多人,上百名大夫束手无策,或者火化病人是最有效遏止瘟疫的方法了,但赵鸿仁没有在宋怀昱面前提这些,宋怀昱总是有些妇人之仁,他太心软了。
他简单说了一句:“那个人又说了点东西。”
宋怀昱只好收拾自己的情绪,跟着他去了监狱。
赵鸿仁在路上边走边说:“小二说自己以前看见店老板半夜在厨房里磨刀,他被吓了一跳,怕被赶走就没有告诉别人,后来感觉自己每天工作时店老板都会盯着自己看,把他盯得害怕了,但过了几天店老板就吩咐让他整理账本,开始对他很好,十分重用他。”
宋怀昱聚精会神地听完,心里就立即出现一个问题——为什么?
听完这些估计是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事儿听起来没有什么前因后果,把他们的注意力又带回了店老板身上。
赵鸿仁跟他说过几句话,就深信不疑那家伙确确实实是个蠢货。
但他们还是得把蠢货叫出来反复审问,这样搞得他们也像蠢货。
蠢货说:“我都说了我是个良民!你们天天审来审去有意思吗?!不如去审审别人!”
这一次,坐在他对面的是宋怀昱。
“你先别生气,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回答完就放了你。”他开口就跟赵鸿仁不一样,语气温和不少,甚至有点像在哄人,很难想象他在来的路上还是一脸阴沉的模样。
赵鸿仁坐在外面把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的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心想:宋大人可真是个体面人。
他又听见宋怀昱问那个蠢货:“你家很有钱吗?”
“还行,”蠢货语气听起来像是对钱财无所谓,却有隐隐能听出一丝傲娇,“在我们那儿是大户,有几百亩地。”
“是吗?”宋怀昱笑了一声,“所以你的家乡不是这里?”
“对啊!”蠢货大方地承认了。
“家乡里这儿远吗?”
“还行,三十多公里。”
“瘟疫横行,你就不担心家人吗?为什么不回去?”
“我回不去呗。”蠢货漫不经心地回道,说完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口,放下时却突然手抖,杯子倒了,里面的茶水流了出来。
——
宋怀昱出来后,真的让人将他放了,不知真假地说了句:“派几个人跟着,送送人家。”
蠢货当时就大声说:“谁要你送!别想找借口派人监视我!”
宋怀昱但笑不语,可却不容人抗拒。
等人都走了,赵鸿仁问他:“为什么放他?你发现什么了?”
宋怀昱还是那样一副温和的面容,似乎已经忘了早上的糟心事,他说:“‘不如去审审别人’‘回不去’……你觉不觉得这像是他给我们的暗示?”
赵鸿仁挑了一下眉,他倒是没想到这个。
宋怀昱继续说:“他想告诉我们,其他人有问题,但又不敢直接直言。他跟别人都是分开关起来的,也是单独审问的,所以他为什么不敢直言?”
因为审问他的人里,有人要挟他。
赵鸿仁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立刻警惕了起来,但宋怀昱却突然笑了:“我猜的,赵大人不用这么紧张。”
赵鸿仁想说自己觉得宋大人说得挺有道理的。
他问:“我每次审人的时候,身边都有黎王的人。”
一提到黎王,宋怀昱的笑容就减去了半分,他们毕竟在别人的地盘里,之前行事太张扬,黎王这次不打招呼地行动也挫了他们的锐气。
“派人查查吧,黎王的人肯定有问题。”宋怀昱说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说,“让我看看那个小二。”
赵鸿仁点了点头,带他往关押犯人的牢房走去。
走着走着空气中似乎多了点东西,他们快走到时发现看守牢房的人醉倒在了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糟了!”两人脑子里同时冒出这个想法。
赵鸿仁快速奔至关押小二的牢房,不出所料的,里面地上淌着红色的血液,他们要看的人躺在地上,眼睛睁大,眼球有些凸起,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那里还流淌着暗红色的血液。
他们进去查看,人已经没救了。
宋怀昱这下也没功夫维系他温和且虚伪的笑容了,他眉头皱成了川字,跟赵鸿仁一起站在尸体旁:“赈灾粮在骧岭消失肯定是有心人干的,他们能在第一时间锁定你们,这次又在府里杀人……为什么?”
朝廷派发的赈灾粮其实也没有很多,比不上金银珠宝,可这也有人抢,似乎没把朝廷和病人们放在眼里,这激起了很多的人的怨言,才有了他们下江南调查。
但那些人难道没想过后果吗?他们不可能没想过,可还是干了这种事……是在故意制造声势,好让朝廷派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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