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响彻整个暖阁,为首的沈沉潜一脸凛然,浑浊的眼珠射出冷光,大有楚帝不从便顷刻去见武帝的慷慨之意。

    文死谏,武死战。

    沈沉潜领着三五个朝官,跪地不起,是铁了心要让楚帝把周觅交出来。

    至此。

    周觅算是看明白了。

    京都没了一个四大家,但不代表不会再出现第二个。

    尤其这个人,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如今,沈沉潜兴着拿她的师,来问楚帝窝藏罪臣余孽的罪。

    他。

    不怕楚帝。

    咳嗽声响起,声音越发急促,楚帝拿起巾帕捂住嘴,血沫子瞬间在巾帕上蔓延开。

    见状,孙如砥冲着门口急道:“太医!”

    将带血的巾帕收入袖中,楚帝摆手拒绝。

    沈沉潜紧绷着一张脸,神色变了变,原本挺得硬朗的背微曲了几分,瞧着楚帝问道:“陛下,您龙体无恙吧?太医就在外候着,要不还是把太医宣进来瞧瞧。若您今日有个万一,老臣百死莫赎。”

    周觅侧目斜视,沈沉潜一脸的罪孽深重,后面的几个朝官躬身伏首,附和道:“臣等附议。”

    倒让她这个被指名道姓的罪臣余孽自愧不如。

    “丞相,朕无碍。”

    闻言,沈沉潜直起身子,正欲开口:“陛下…………”

    呼之欲出的话被人打断,楚帝扶着桌子站起身,虚弱道:“一切容后再议,朕乏了。”

    见楚帝欲走,沈沉潜径直道:“那陛下便先去歇息,人交由臣等处置,免得陛下劳身费体,不得安宁。”

    楚帝行将在半空的身子,顿住,眼神复杂的看着沈沉潜。

    两相对视,沈沉潜跪在地上,直勾勾地回以一笑,带起嘴角的细纹,弧度似刀,一把插到楚帝的心里,血淋淋的隐痛一点一点的凌迟着天子的尊严。

    蓦地,周觅扯开嘴角,笑起来,清脆的声音从胸腔发出,打破了两人的凝视。

    楚帝内心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听见她道:“丞相大人,你要拿民女,民女无话可说,毕竟谁叫周史是我老子,一人有罪,全家造孽。只是我有一问,想请丞相大人解惑。”

    沈沉潜黝黑的脸冷沉地对着周觅,似是要看她说出个什么花来。

    周觅站起身,移了几步,叹了口气,“好没道理,陛下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怎么丞相大人一上来都不给陛下讲个明白,张口便言要陛下给天下一个交代。陛下给谁交代?陛下需要给谁交代?打着为陛下诊脉的幌子,行的却是悖逆之事,这便是你一国丞相的为官之道么?”

    “张口闭口便言及先帝,先帝早已崩逝。沈大人,睁开你的眼睛瞧清楚了,龙椅上坐的人是谁?而你又是哪朝臣子,忠的哪个君,食的是谁的禄!”

    沈沉潜被气得发抖,目眦欲裂,指着她道:“你……你……你……”

    上首的楚帝静默不言,兀自盯着自己手上的扳指,恍若不在此间。

    见状,周觅柳眉一蹙,抱拳一礼:“民女一介无知白丁,常年久居关外,无父管教,愚顽不堪,不通人情,心直口快,若是言语之间冒犯了丞相大人。”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那也是您活该!”

    听到此,楚帝想站起来,点副炮仗。

    眸光瞥见,底下跪着的沈沉潜,压住上扬的嘴角。

    这子充,是捡到宝了。

    几个朝臣张口欲言,却不知所云。

    偏生此时,周觅又追问:“还请丞相大人为我这无知的罪臣余孽解惑,也好早些应了您的请,给天下一个交代。”

    周觅一身碧色的云锦直裾长袍,身材纤细,先前因着回谷旅途不便,将头发束起,做男子打扮,眉间带着未褪的稚气,站在那里脆生生的,似谁家涉世未深的少年郎。

    她的话让沈沉潜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当场噎死。

    后面的几个朝官,不敢与周觅对辩,眼力见还是有的。

    帮着沈沉潜捋顺了气儿。

    瞧见周觅认真的眸色,几人垂首不语。

    暗道,这女娘,比他老子还要难缠上几分,简直胆大包天。

    沈沉潜缓过气儿来,仰首对上周觅盈盈的笑意,

    怒骂:“周史监守自盗,教出来的女儿也狂放不捐,目无尊长,御前辱骂朝廷命官,视朝廷法度为何物?君威为何物?尔等还不速速将其拿下!等着她再骂到陛下头上吗?”

    沈沉潜。

    算哪门子的长。

    腆着脸,上赶着认亲。

    沈家无人了?

    这话周觅按下不发,她怕说出来,沈沉潜当场一命呜呼。

    闻言,静立在外的卫尉带着禁军进来,跪在地上见了一礼。

    楚帝并未搭理,看向沈沉潜,沉声道:“丞相,你这是要罔顾上意吗?”

    “老臣不敢,老臣只想给邗沟两岸的百姓一个交代。”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史册里的明君圣主。

    一时的意气相争。

    沈沉潜给了楚帝两个选择。

    为难吗?

    不,看起来一点也不难。

    至少明面上,帝王的尊严他是保全了。

    也不会担一个挟君犯上的骂名。

    对于这一点,他深谙其道。

    未待楚帝开口,周觅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今日是民女欺瞒在先,还请您恕罪。”

    一句话堵死了楚帝的嘴。

    楚帝眸色沉沉,一把拿起手边的玉杯砸了下去,怒道:“好!好得很!把人带走!”

    得了令,卫尉站起身,一旁的禁军上前扭住周觅的胳膊,将人拿住。

    一行人退出了开泰殿。

    先前为了不在郅都跟前跌面,她一直忍着痛,装作无事。

    如今被两个高大禁军押着阔步前行,脚踝处的痛意又开始叫嚣起来。

    风雪依旧,宫道上一扫而空,很快便出了皇城。

    卫所在宫城之内,很明显,沈沉潜并没有将她送进去拷打一番的打算。

    几个朝臣并沈沉潜撑伞在前,禁军押着周觅在后,一行人出了太极门,在一处人群涌动处行将停止。

    见一行人过来,哗然声戛然而止,众人怒目而视,视线越过人群,周觅的眸光落到“览余台”三字上。

    昔年,为正君威,震慑异心之臣,高祖特设此台。

    在此阅览三军,斩降将首级。

    沈沉潜。

    这是要赶尽杀绝。

    要周觅万劫不复。

    要周家满门永世遭人唾骂。

    禁军跟在后面,押着周觅上了台。

    览余台下,群情激奋,众人狰狞的脸映入眼帘。

    周觅的内心有片刻的宁静,接下来便被如水的悲伤充斥,而她,身似海绵,将其尽数吸纳,不用人按压就往外肆意流淌。

    造谣中伤、飞短流长的缠身之感,概莫如此。

    这滋味,她早在数年前便已尝过,而今再尝,仍然苦不堪言。

    大抵是她先前过于咄咄逼人,针锋相对,此刻的静默不语,让沈沉潜觉得有些异样。

    将伞递给一旁的同僚,沈沉潜踱步至周觅跟前,压低了声音道:“老夫还当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先前振振有词的护主,一介罪臣余孽,用得着你向皇上表忠心。你以为陛下能救你么?”

    “当年林立容眼瞎选错了人,她的女儿也重蹈覆辙,步她后尘,不知她得知此事作何感想。”

    说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也对,当年她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被林家除名族谱,狼狈之下逃到关外,怕是悔意将肠子都过了个遍。”

    “你……啊!”

    台下陡然安静。

    众人惊愕万分。

    丞相大人被那个瞧着瘦弱如竹的罪臣余孽一脚踢倒在地,飞出一丈之远。

    痛呼不止。

    她不是还被高大威猛的兵士制着,如何逃脱的?

    一旁的朝官惶恐不已,赶紧扶起地上的沈沉潜。

    一个朝官叱骂道:“你们是怎么回事?还制不住一个柔弱不堪的女娘!朝廷养着你们,是用来看的吗?”

    沈沉潜拂掉胳膊上的手,颤颤巍巍地走到周觅跟前,声音陡然一高,喝道:“你敢踩老夫!”

    周觅与他对视,眼白带着红血丝,眼角发红,清亮的瞳仁中闪过一丝不屑,“踩的就是你。”

    她咳嗽几声,头脑昏沉,脚踝传来辛辣之感支撑着她继续道:“若你言语再敢对我阿母有半点不敬,我管你天王老子,立马送你去见阎王。”

    在开泰殿的暖阁里,后面的几个朝官觉得周觅胆色过人。

    如今,只觉得“浑身是胆”都不足以配得上她的言行。

    沈沉潜可是一朝丞相,为官十五载,宦海沉浮,凭谁把持朝政,他都屹立不倒。

    当年受高祖襁褓之托,拥武立和,更是功勋卓著。

    如今。

    周觅。

    踢了沈沉潜。

    可她却未有丝毫惧意,冷沉着脸,眼中带着亡命之徒才会有的杀意。

    沈沉潜后退几步,“反了天了!”

    顿时台下人群沸反盈天。

    他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台下众人安静。

    接着走到伞下,对着禁军道:“给我打!”

    话音里的杀意顿显,毫不掩饰。

    禁军得了令,一把将周觅按在木凳上,两人拿起一早备好的夹棍,揣摩着沈沉潜话里的意思。

    打是要打的。

    只是这打多少下,打的力度如何拿捏,是个功夫活。

    周史犯的毕竟不是谋逆的大罪。

    虽说流放至青州,已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但瘦死的骆驼尚且比马大,官至大将军,周史在朝中的那点遗泽虽不至于压过沈沉潜,但杀一条他的狗绰绰有余。

    见禁军拿着棍子,犹豫不决,沈沉潜脸上的肉都气得抖了起来,胡子翘起:“愣着干嘛!打!真是反了天了!”

    禁军咂摸明白了他的意思,拿着倒刺斜立的夹棍,使了九分力就往周觅身上招呼过去。

    然而此时,台下人群突然自动分列开。

    人未至,声已到:“本官倒想知道,她反的,是谁的天?”

    沈沉潜脸上的怒意顿消,浮现惊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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