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澈早在池薏看到他之前,在她停车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世界上或许真的有第六感这么一说,似乎只要池薏出现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他就能迅速察觉她的存在。

    就比如说,他们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在展览厅,他是先感受到了一股虽稀薄,却不容忽视的,独属于池薏的气味。才故意把陈女士往楼梯口引,故意要让她听见那些对话。

    跟眼下一样。

    原本,他低烧加重感冒,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很不舒服,情绪已经受了影响。

    偏偏一早上,他从六点枯等到九点,手机里却从始至终都没传来姐姐的问候。

    朱颜,小黛,秦姐,梅姐……手机接二连三地振动,屏幕中央却显示着,这些消息,没有一条是来自姐姐的。

    心情就像是寒冬腊月的深夜冷星,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直至周遭完全被黑暗笼罩住。孤独,煎熬,不见天日。

    颅内的低气压几近濒临边界线,似要爆炸。难缠的陈女士竟又突然跑过来碍眼,只能怪她不会挑日子,硬要往枪口上撞。

    既然这么想找死,程云澈选择满足她的心愿。

    他穿着一身米黄色柔软猫耳朵睡衣下楼。

    纵然套进了这身,曾被池薏夸过可爱的装束中,也分毫无法掩盖住他周身的凌厉和攻击性。

    程云澈目光直视着陈女士,从台阶顶端拾级而下。

    眼内是一片死寂和虚无,动作机械肢体僵硬,不似正常人,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丈量过。

    陈女士站在六七级台阶下,从看到小帅哥出现露出满意的笑,到汗毛和鸡皮疙瘩顷刻竖起来,整个过程转变超不过三秒。

    一股阴森森的寒意从脚后跟上蹿,来势汹汹,迅速将她整个人笼罩包围,压得她透不过气。

    喉咙好似被人为遏制住,她嘴巴张了又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双脚也被固定在地面,动弹不得。

    陈女士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那个气质温和的小帅哥,面无表情地一步步朝她走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能感觉出,他看起来像是准备就地了结了她。如同捏死一个微不足道的蚂蚁,轻而易举,内心不会产生任何波动。

    直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程云澈停住脚步,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站在了离她一步远的正前方。

    面前的人,五官仍是她偏爱的那款小白花人畜无害脸。但他双目的空洞是骗不了人的。

    陈女士无法自我欺骗,空前的恐惧摄住了她全部意识心神:“小……小程,我、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有点事,先走了啊!等回头,回头有空再聊。”

    终于找回求生的本能,陈女士身体下意识呈现躲避和防御之态,看似故作冷静,实则语句颤颤巍巍、连不成线。

    程云澈皱皱眉,似乎被她突然出声打断,有些不耐。

    他冷冷看着对方,对她的表现嫌弃极了。

    真是有够差劲。他还没怎么样呢,就吓成这样,就这点儿胆量,还想泡他……这么怂,看样子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激不起姐姐的保护欲。

    既然没用,那就是弃子,再也没有出场的必要。

    程云澈扬起胳膊,似乎正在思考怎么把这颗弃子扔出棋盘,又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手臂刚抬起一点弧度,鼻腔忽然漫进那股熟悉又令他迷恋的桃子香,于是,他又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程云澈的眼睫毛快速地上下眨动几下,如振翅而飞的蝴蝶,卷曲上翘,漂亮极了。

    待到蝴蝶翅膀停止振动,他慢吞吞撑起眼皮,露出一双明瞳,那一刹那,万物复苏。

    就像是尘封了几个世纪的寒冰急剧融化,花草树木重新恢复生机,溪水也开始潺潺流动,再现春天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这种巨变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常人几乎难以察觉。

    陈女士只是眨了个眼,便忽觉周遭的阴森可怖迅速消散。小帅哥低眉顺眼地站在眼前,仍是那副她熟悉又贪爱的乖乖仔少年模样。

    “陈姐,您找我有什么事吗?”程云澈收敛眉眼,不卑不亢地轻声问道。

    陈女士忍不住生出怀疑,疑心刚她见到的那个地狱修罗,根本就是来自她的臆想。实际上小帅哥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耐心地守着她站在原地,安静而无害。

    可尚未平复的心跳又不似作伪,陈女士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怪异,勉强搭上一句,“哦,我来学校办点事,想到你也是洛美的,就顺道过来看看。”

    “您是来看顾云天大师的画展的吧?”他问。

    说完这句,程云澈立即虚拢拳头抵在唇侧,侧过身,控制不住地咳嗽几声,又继续说:

    “我昨晚跟室友去转了一圈,感觉很不错……特别是三楼的那副《半面佛》,意境奇佳,看完很有收获……”

    他语句慢,说话声音又轻,透着股说不上来的孱弱。

    看着他唇色苍白,病态难掩的面容,陈女士心中的那点怀疑渐渐全部褪去。

    拖着这么一副病西施的身子,她实在想象不出,小帅哥怎么可能会露出那种瘆人的神态。

    那么只可能是她昨晚没睡好,眼睛出了问题。

    绷紧的心防松懈下来后,爱“美”之心又重新活泛开来。

    陈女士思索几秒他的话,唇角含着笑意,半真半假,故作惊讶地问:“三楼?不是说此次画展布置在艺术馆一楼和二楼吗?”

    “我忘记了,”程云澈像是有些尴尬的样子,垂眼挠了挠头,“三楼展出的是顾大师早期的一些作品,目前应该只对校内学生开放。”

    眼皮下拉的过程中,他眸间几不可查地闪过一丝厌烦。

    这个陈女士到底在磨叽什么,他都已经把话题引到这儿了,她怎么还不按剧本行动……

    非要等姐姐走过去了再动作吗……

    也不知陈女士是不是故意跟程云澈作对。

    明明眼睛都盯着他看直了,急色成那样,还要端出一副正派守礼的贵妇人模样,故作遗憾地试探。

    “我久闻顾大师盛名,对他的这次画展期待已久……慕名前来,却不能窥得全貌,可真是一件憾事……也不知道小帅哥有没有办法,带我去三楼看看?”

    这话当然是假的。

    顾大师的画她不知收藏凡几,洛美的艺术馆她更是熟得不能再熟,这次原本就是奔着三楼的某副作品来的,怎么可能进不去内场。

    换句话说,就算真在大厅门口被拦,只要报上名号,校领导也得给她老公这个面子,亲自前来接待,请她上去。

    她也就是图个低调清净,懒得大张旗鼓,才没提前打声招呼。

    当然也幸亏没打招呼,又灵机一动,特意往宿舍区绕了一圈,才得以有此番艳遇……想到这,陈女士难免有些得意。

    对面,程云澈早被她啰里啰嗦一大段话,折磨得耐心几近告罄。

    只有当余光黏在池薏身上,半寸不离地紧跟着她的身影,心情才能慢慢平稳下来。

    他把脑袋后缩,往睡衣猫耳朵兜帽里躲了躲,更衬得下巴愈尖,唇色愈淡,一张小脸说不出的惨白可怜。

    “持学生证可以带家人朋友前往,但是,我……”又是一阵咳嗽不停。

    他仿佛极其想要陪同前往,可惜身体实在不允许,病得太重,愧疚和纠结在脸上交替浮现,任谁看了也舍不得勉强。

    因为呛咳,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上,让人忍不住想要动手把它拿开。

    到了陈女士这个年纪、地位,已经很少会再去刻意忍耐这种冲动,想做便直接就去做了。

    帮忙拨下头发而已,动作是有点暧昧,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故意吃他豆腐。

    于是,陈女士踮起脚,把手伸向了程云澈的脸。

    程云澈微蹙了下眉,又迅速展平,随着她的手抬起的高度,心中也开始默数倒计时。

    等到那张手离他的鼻梁只剩十公分,倒数的数字也走到“1”,他身体陡然后倾,撞上门口的黑色路灯杆,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动作仿佛排练了无数次一样自然流畅,完全看不出半分故意为之的痕迹。

    -

    就是在这个时候,池薏听到响声抬头,看见了他们。

    她偏头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程云澈不小心趔趄了下身子,后背撞在栏杆上,姿态仿若受惊闪躲,颇有些狼狈和难堪。

    而他的脸前,横着一张女人的手。

    这画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定是一副恶女强抢美男的经典场景。

    身体反应快于大脑一步,等池薏意识过来,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两人面前,捉住了陈女士的手。

    她闭了闭眼,脑内组织一番措辞,不等陈女士有所反应,直接开口定论。

    “陈女士,真不好意思,不知道小程哪里惹到您了?我代他向您道歉,也请您多谅解……没出过校门的人,学生气都比较重,不太会说话,脑子也不够灵活,容易得罪人。”

    “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您直接把他晾在那儿就行,甭多给他眼色……这个年纪的学生都比较要面子,您这一巴掌打下去,万一冲动之下,他再做出点什么,那岂不是更惹您生气?”

    池薏在脑内一转,便知道“猥亵”“性骚扰”这条路铁定走不通,陈女士又没实质性做出些什么。在这上头争辩,最后怕是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索性直接把她的动作定义为打耳光。

    池薏这番话,虽然处处都在贬低程云澈、恭维陈女士,但倘若细品,实际上每句话都在回护程云澈、暗讽陈女士。

    陈女士又不傻,当然听得出池薏的言下之意,完全不打掩饰地直接沉下脸来。

    这个池薏,已经不是第一次坏她好事。

    眼下并非展开辩论的好时机,陈女士把这笔账默默记在心头,也懒得打招呼维持表面友好,翻了个白眼,踏着高跟鞋甩步离开。

    程云澈全程顺从地,心安理得躲在池薏身后,听她偏心他、维护他。

    这场面,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他醉酒后偶遇的那对“姐弟恋”小猫——他曾经疯狂地嫉妒,那只公猫有母猫无条件的偏袒和保护,而池薏,却只想着逃离。

    没想到时隔多年,在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在她见识过他那么恶劣的一面后,她竟然还愿意维护他。

    哪怕这只是因为两人目前的同事关系,程云澈也仍然心头窃喜。这种被姐姐护在羽下感觉,实在令人心安。

    -

    等人走远,池薏才分出一分心思,抽空打量程云澈,这么猛地一看,她忽然意识到他真的好高。

    比刚高中毕业那会儿,还要蹿高六七公分。

    两人面对面平行站着,她必须要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他的全脸。

    两人这么相觑无言对视数秒,池薏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脑子一短路,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你多高?”

    程云澈愣了愣,老实地说:“18654c”模样看起来有些呆。

    说完犹豫几秒,又忙问:“是……太高了吗?”懊恼地低下头,像是有些自卑和不安。

    “怎么会?”池薏赶紧说,“男孩子高点更好看。”

    “那是太矮了吗?”

    “不矮不矮,刚刚好。”

    “真的吗?”

    “……嗯。”

    池薏觉得这对话简直弱智得令人头皮发麻,仿佛置身幼稚园小班。不过好在经过这番讨论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没那么尴尬了。

    池薏抬臂看表,略有些歉意地说:“我约了沈知悦教授十点见面,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赶紧过去,你……”

    “我等下去校医院拿点药就行,姐姐……小池姐不用担心我,你忙你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程云澈“善解人意”地扯出抹笑,看起来是那么委曲求全。

    池薏愣了愣,刚才只顾着应付陈女士,她也没细心留意。

    这么仔细抬头一看,程云澈脸色确实有够差劲,看起来病恹恹的,眼皮勉力强撑着,明显没什么精神气。

    他真诚地看着她,眼睛里残留着不停咳嗽时呛出的水意,眼泪汪汪的,眼眶略微泛红,看起来好不可怜。

    对着这幅神情,着实让人做不出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去看医生的事儿。

    池薏顿时就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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