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萧德妃颇得圣上恩宠,她所居的瑶光殿是仅次于长乐殿的奢华所在。
殿里堆砌着数不清的珍宝,山南来的火玉,塞北进贡的赤金,还有什么波斯送来的毯子,西域所得的宝石,哪怕到了深夜,这些宝贝散发的幽幽宝光也能照亮整个正殿。
只是萧德妃恨不能把所有宝贝一股脑堆在显眼的地方,富贵是够富贵了,未免过于粗鄙,实在不入流。
这也与萧德妃的出身有关,萧家祖父原是圣上马奴,因随殿下征战有功才脱了奴籍,萧家出身已是十分不堪了,萧德妃来历更是一言难尽。
传闻她是萧家祖父在楚馆里睡了个清倌人生下的外室女,原本连姓氏都没有,因她实在貌美,萧家人便把她好生调理着,在她十五岁的时候萧家将她献给今上,一路承宠,又生下江谈,这才稳坐了四妃之位,萧家也将她记为嫡出。
传言真假未可知,不过瞧她的品味做派,也能看出她绝非出身积蕴人家了。
眼下,这座珠光宝气灼人眼的瑶光殿里,正断断续续传来的妇人啼哭声。
萧德妃扯着江谈的袖子不放,哭的两眼红肿如桃,脂粉糊了满脸:“我虽不敢与皇后相比,但好歹也是你生母,你便由着沈氏女这般作践我?!”
她对江谈和沈夷光这桩婚事,倒没有什么不满的,哪怕沈家如今有些青黄不接,沈夷光仍是出身尊贵的五姓女,仙姿玉貌,才学出众,为人处事宫里宫外无人不称颂的,不知是长安城多少少年郎的梦中情人。
在她豆蔻初成的时候,宫里头的三皇子五皇子就已经惦记着她了,还有什么楚王世子,襄武王小王爷等等,都上沈家提过亲事,听说就连北戎王帐的二王子都仰慕其风采,为求一曲琴谱特意登门,这么一个尊贵貌美的少女要做自己儿媳,她心里自然是得意。
她唯一不满的是,沈夷光明显对沈皇后更为敬重,反是对她这个正经太子生母淡淡的,若日后挑唆着江谈偏心沈家,冷落萧家该如何?她心胸偏狭,便觉得沈夷光拜高踩低,看不上她出身寒门,便看沈夷光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起来。
何况她这等出身,能看到一位金尊玉贵的世家嫡女在她面前忍气吞声,让她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意。
如今沈夷光不肯再受她的气,江谈前几天又杖毙了她派去的嬷嬷,她禁不住便爆发了,扯着江谈哭闹不休。
她作势要寻死,哭的捶胸顿足:“我不过问她为何进宫不来见一见我这个家姑,她居然要把我发落到宗庙去,待她嫁给你,这世上哪还有我的活路?!”其实发话的是万年公主,不过万年是出了名的厉害人物,她不敢招惹,便把这笔账算在沈夷光头上了。
江谈这人倒也有趣,他待沈夷光冷淡不假,对自己生母也不会多热络。
尤其是此事涉及礼法,他沉声斥责:“母妃慎言,母后是儿嫡母,在这宫里,夷光只有一位家姑婆母,那便是母后,她进宫先去拜见母后,并没有错。”
他不免心生疲累,往日萧德妃多对沈夷光发作刁难,他还道是她冲撞了长辈,当初萧德妃在他面前一向关怀,萧霁月也在她跟前待的好好的,独独沈夷光一来,萧德妃便头疼脑热的。
如今没了沈夷光这个缓冲,萧德妃直冲着他撒泼,他才觉出她当初有多难熬。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还不得不跟德妃讲理:“倒是母妃,往日不去母后跟前侍奉已是不该,方才还深夜去搅扰母后,实不是妃妾之德。”
萧德妃哪里是肯听人讲道理的,何况之前江谈多是数落沈夷光,如今大道理砸在她身上,她便格外难以忍受。
她耍赖缠人的本事一流,不然也不能得皇上多年爱宠,仍扯着江谈嚎啕:“好啊,我十月怀胎生了你,竟连说她一句都说不得了,你索性一根白绫勒死我吧!”
饶是以江谈之修养定力,也有种要呕血的憋闷之感。
他隐隐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幸好他的未来妻子是潺潺,若是母妃这般的,他宁可剃了头发出家!
江谈深吸了口气,正欲开口,就听一把明丽娇俏的嗓音传进来:“姑母可别这样,您要是出什么事,太子表兄和我都不必活了。”话音活泼,语调俏皮讨喜。
萧霁月亲手捧着安神汤药走进来,冲江谈轻轻打了个眼色,随即跪坐在萧德妃面前,眉眼带笑地哄她吃药。
江谈不觉暗自颔首,好在四娘还算懂事,他问道:“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她今儿说是从马上跌下来了,其实油皮也没擦破一块,所以江谈问的是当初遇刺的伤势——她当初为了给他挡剑,被一箭洞穿了小腹,对于女子来说,伤在腹部可是很严重的,所以江谈近来对她颇为关照。
萧霁月神色一顿,方道:“托表哥的福,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见萧德妃安静了一点,萧霁月才大大咧咧转向江谈,眉眼笑成一弯新月:“表哥别怪我多话,拜见不拜见的另说,其实表嫂当晚辈的,既然进了宫,来瞧一眼娘娘会更好一点。”
这话乍一听有些道理,却颇有挑拨之嫌,可她态度大方直白,只会让人觉着她仗义执言。
她虽好看,却非绝色,不过眉目开阔疏朗,下颔圆润,颇是貌美娇俏。
萧霁月见江谈并未搭话,眉梢微挑,极有眼色地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表哥先回东宫吧,我在这儿看着娘娘。”
江谈沉吟片刻,冲她道了声有劳。他对萧德妃实在露不出什么好脸,漠然道了声‘儿告退’便转头走了。
回东宫之后,绣春忙让人端上茶点来,里头有道单笼金乳酥,乳酪馅里还别出心裁的放了桃干,杏干,桂花干好几种口味,江谈略扫了一眼,隐约记得这道单笼金乳酥是潺潺爱吃的,他能记住还是因为他也颇喜欢这道,只是忘了潺潺爱吃哪样口味。
他想到萧德妃今日全无体统的撒泼刁难,轻捏眉心,转向绣春:“把这道点心全拿去给夷光。”
萧德妃见江谈走了,她独个哭的也没趣,便同萧霁月恨恨道:“瞧瞧太子这般模样,日后沈氏女当了太子妃,哪里还有我的活路?!”
她又问:“医工开的方子,还有我给你的几个秘药,你可有按时服用?”
萧霁月脸上一羞,却点头:“您放心。”
萧德妃这才展颜:“好孩子,我定叫你比沈氏女先入东宫。”四娘之前舍命救了江谈,他对她近便颇多怜悯照拂,一个男人,对女子有了怜惜之情,之后的事儿便好办了。
沈家女既然和太子订了婚,便等于绑上了太子的船,沈女自然要娶,娶进来当个摆设便罢了,但能牢牢拴住江谈心的,一定得是她萧家人。
当然了,这等事不是她一个深宫妃嫔能办成的,她也没这个脑子,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萧家的全力支持。
沈皇后见沈夷光心情不好,忙让宫人服侍她睡下,这才嗔万年:“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你是不必怕德妃,可日后潺潺嫁给太子,总少不了和她打交道,你和她置什么气?这是让潺潺难做。”
她和万年公主虽是母女,性情却截然相反,一个中正温和,海纳百川,一个却脾气暴烈,性如烈火。
万年挨了一嗔,倒是没发火,反是叹了声:“我犯得着和她置气?我是气太子。”要不是太子之前纵容,萧氏哪会这般放肆,敢跑到长乐殿欺负潺潺了。
潺潺也不是没有认真拿她当妃母敬着,偏这蠢货蹬鼻子上脸,处处妄图与母后比肩,真是欺人太甚!
沈皇后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我只盼着他们日后能顺遂。”
她想了想又道:“我明儿摆个宫宴,你把永寿福泽他们都叫来吧,我再令宫人传德妃淑妃她们也来,咱们一道聚一聚,这样潺潺也算见过了德妃,当着我的面,料德妃也不能挑她的不是。”
这法子再周全不过,万年一笑:“都听您的。”
小宴上半场,萧德妃表现的还算安稳,只是目光时不时落在沈夷光身上,见她连向自己敬酒的意思也没有,心下越发憋气。
待酒过三巡,萧德妃终忍不住开了腔,笑道:“再过几日便是皇后凤诞,潺潺可备好了寿礼?”
沈夷光跪坐席间,从容放下酒盏:“回娘娘,皇后姑母好甜酒,我去年春至的时候酿了六坛罗浮春,如今已经全部起出来了。”
这礼送的贴心又雅致,沈皇后正要笑赞,萧德妃却连连摇头,半开玩笑道:“你这寿礼也太敷衍了些,皇后待你恩重,你难道就送她几坛子酒不成?”
沈夷光静静看她,萧德妃见她不接话,也不急着反驳,不免讨了个没趣,不过她仍是道:“我听闻前朝有一支名舞《万寿春》,是前朝永年公主为太后献寿所创,寓意万物回春,万寿延年,潺潺何不在娘娘大寿之日,也为她献上一只《万寿春》,取个好兆头,难道潺潺不想让皇后永寿安康吗?”
这话说的,倒像是沈夷光不跳,沈皇后就会折寿似的。
沈皇后这次过的是四十整寿,陛下会亲自来为她贺寿,文武百官也会前来献礼,场面隆重更胜以往,萧霁月为沈皇后准备的寿礼就是一支舞,祝寿还在其次,这次献寿若能出风头,她便能博一个好名声,日后想入东宫也会更便宜。
萧德妃方才灵机一动,突然有了踩着沈夷光的好名声,给萧霁月抬轿子的想法。
沈夷光虽负盛名,不过从未听她擅长歌舞曲艺,萧霁月却是从小习舞的,如今也称得上半个大家了,到时候两相对比,轻易就能分出高下,沈夷光露怯不说,萧霁月也能更加出彩。
不光是萧德妃这般想,旁人也都觉着沈夷光定是不擅舞的,沈皇后轻轻皱了皱眉,正欲拦着,沈夷光已经托腮笑的意味深长:“您这话便是折煞我了,满宫上下,谁敢在您面前起舞呢?说起舞乐,您才是大家,就连圣上都频频赞誉。”
萧德妃当年可不是正经选秀进宫,她是靠着一曲献媚之舞博得圣宠,这可不是光彩事,跟礼宴上跳的祈福之舞可不是一个概念,如今她身份高了,也没人敢再提起此事,谁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沈夷光揭了短!
她简直不可思议,沈夷光虽和她不对付,但是当着她的面,一向还是恭顺无违的,她怎么敢这般言辞狠辣地挤兑自己!
萧德妃气的手指发颤,半晌才挤出一个字:“你”
沈夷光并不因她脸色涨紫就打算放过她,一脸无辜地道:“娘娘,难道圣上说的不对吗?”
这让萧德妃如何回答?圣上怎么可能不对?
万年已经带头不给面子地笑出来了,不少人也跟着低低窃笑,萧德妃为了算计沈夷光一把,自己老底都被掀了个干净,险些没背过气去。
沈夷光轻松弹压了她,才冲沈皇后笑:“我便为姑母跳一支万寿春吧,只盼着姑母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她能看出来萧德妃别有心思,但她既有金刚钻,为何不敢揽瓷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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