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安静无声,就连风声也停止了。

    晏明洲搭在桌案上的十指微微泛白,不知是欢喜还是愕然,他勉强啜了口酒,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他的确是想娶沈夷光的。

    但眼下,昭德帝摆明了在算计他。

    想要的和不想要的绑在一块,还真他娘的憋气。

    不过很快,他恢复了往日的儒雅从容,冲着坐在对面的谢弥微微一笑。

    就算这口鲜肉是带着毒的,他也吃定了。

    何况还能让老对手吃瘪,何乐而不为?

    昭德帝见他不语,心知此计已成了大半,他心下颇是畅快,令内侍再颁一旨:“婕妤晏氏,性资敏惠,天性自然,甚慰朕心,故封为晏妃,赐住雁娴殿,钦此。”

    这位晏婕妤是晏明洲的众多妹妹之一,也是北戎王帐女子,当初和晏明洲一道来的长安,入他后宫为妃嫔。谢弥执意同他撕破脸,那他唯有拉拢北戎了,既然晏明洲知趣,他不介意再搭一个小人情。

    晏明洲自知他用意,笑着行礼:“臣替阿妹谢恩。”

    昭德帝转向谢弥,和声道:“星回?”

    谢弥两手撑着下颌,眸光晦暗,与往日在沈夷光面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抬眸看向昭德帝,不笑不言,眼底无喜无悲。

    昭德帝心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强撑着笑:“朕既给了明洲恩典,也不会厚此薄彼,你于朝廷又立下赫赫战功,朕便将沈爱卿之女认为公主,登宗室玉牒,将她指婚给你,你日后便是驸马了,如何?”

    他心下到底有几分怯意,想着送个沈南拂过去,暂时安抚一下谢弥算了,待到沈夷光成婚,他有再大的火气就冲着北戎去了。

    沈南拂哪里想到会有这等天降好事,宗室这些年也受过一些养女遗孤,但上了宗室玉牒,便等于上了族谱,分量和正经公主无异,她大喜过望,正要叩头谢恩,就听谢弥冷笑了声:“不必了,臣对沈南拂无意。”

    沈南拂身子僵住,一时颇为难堪。

    谢弥这般无礼,昭德帝硬是不敢发作,他不好再提赐婚这茬,只笑了笑:“也是,星回少年称王,眼光高些也是常事,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得你青睐。”

    昭德帝明显在说屁话,谢弥修长手指抹过眉尾,遮住了眼底泄出的冷锐,唇角却挑起点笑意来:“陛下当真要给晏将军赐婚?”

    昭德帝心头一突。

    他发现谢弥的反应有些不对,他好像没什么被强夺所爱之后的暴怒,愤恨,无力,除了一副吃了蝇虫的恶心和冷漠之外,他整个人都过分平静了。

    按照谢弥往日对沈夷光的在意,他不当是这种反应。

    他好像…有什么准备。

    他要是直接掀桌拔剑,昭德帝心里没准还安定几分,正好拿住他把柄,趁机狠狠敲打敲打他。

    昭德帝强压下心头不安,微笑道:“星回玩笑了,君无戏言。”

    仔细想想,他如今人在益州,再有能耐又能如何?

    他说完又颇为郁郁,他发现每回谢弥出言冒犯,他不但不能明着计较,还得帮谢弥找补。

    谢弥轻轻道:“那臣只盼陛下不要后悔。”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圣旨已下,这里又不是谢弥的地盘,他胆子还真不小!

    昭德帝一怒,勉强扯了扯嘴角,干脆转向司天监监正:“朕欲择一吉日,出嫁郡主。”

    司天监眉眼通挑,见皇上急着令沈郡主和亲,他忙擦了擦额上冷汗,干笑道:“下月初七,是千载难逢的吉日,极适婚嫁。”

    昭德帝这才笑的有了几分真意:“那便是十五日后了。”他看向沈夷光,慈蔼道:“夷光这些日子就住在宫里吧,你是朕外家侄女,朕自会好生帮你操持。”

    自昭德帝颁布和亲的旨意之后,沈夷光脸色一白,当即就要大声拒绝——幸好万年把她死死按住了。

    昭德帝正愁拿不住沈家把柄呢,如果沈夷光当众抗旨,正好把她和一家子都锁进牢里,还能顺道处置了沈皇后。

    沈夷光被她一拉,很快反应过来,只是全程低着头,手指微微发颤。

    她也庆幸,谢弥没有当众发作,如果和昭德帝撕破脸,昭德帝不敢拿他怎样,但对沈家绝不会手软。

    万年也是这个意思,背地里争的你死我活都无妨,但大面上一定不能让昭德帝捏住把柄。

    她握了握沈夷光微凉的手指,心中疼惜,淡淡道:“那就让潺潺住我宫里吧,她马上就要出嫁,我们姊妹俩也处不了几日了。”

    说来也怪,昭德帝这么个挫人,独独对万年纵容得紧,约莫是她性情实在太似谢氏,他把对谢氏是三分愧疚怜爱,尽数投射到了这个女儿身上,不少时候,万年说话比太子还要管用,她的一些不会影响大局的要求,昭德帝能应则应。

    他看了眼万年,颔首道:“也好。”

    昭德帝说完,便令人摆驾回宫,直接去了晏妃住的雁娴殿。

    待所有人都走了,林烟转眸看了眼自家小王爷,轻轻道:“兵马已经赶往宜州,宫里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自打这回来健康,小王爷就有所准备,对昭德帝的路数也能猜到几分。

    他已无惧任何挑战。

    此时此刻通体冰凉的,除了沈夷光,还有一个江谈。

    父皇要将潺潺许给晏明洲?这何其荒唐?!

    江谈正要起身反对,绣春在他后面死命扯着他,他这才慢慢恢复了些理智。

    一回到寝宫,江谈急急地思索对策,但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他半点不困,他却忽然合上了眼,被拽入一阵沉沉的黑暗中。

    “六郎,你打定主意要娶沈夷光了吗?”

    昭德帝俯视着他,目光冰冷。

    “我给你们赐婚,不过是为了打发襄武王那桩婚事的权宜之计,沈夷光是世家女,世家专权,架空帝王之事,在先帝年间已经出过一回,在朕早年初登基之时又出过一回,朕绝不允许再出一回乱子。”

    江谈微微蹙眉:“可您也娶了母后为后。”皇后也是沈家女。

    昭德帝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极隐晦地道:“所以,朕才会把你过继给你母后。”阳光丝丝缕缕地透入窗棂,斑驳打在他的身上,一时竟辨不清他的神色。

    江谈站在暗处,脸色微变。

    昭德帝也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他摇了摇头:“这般耽于儿女情长,实在叫朕失望。”他一甩袖,还是给江谈做选择的机会:“你可以娶沈夷光,但是娶了之后该怎么做,你心里得有数。”

    要么让沈夷光无嗣,要么下狠手料理沈家。

    他淡淡道:“你还要娶她吗?”

    江谈呼吸凝滞,长睫低垂,在他出尘的眉目笼出一片阴翳。

    他半晌才道:“请父皇成全。”

    他有私心了,他不想和潺潺分开,他也无法接受别的女人当他的太子妃。

    江谈以为,大婚之后,自己能护得住他,但终究还是败了。

    为了保全沈家,江谈默许萧霁月给她下药,让她多年无孕,在内在外独宠萧氏,对潺潺冷待,还由得他被外面的言官羞辱攻讦。

    潺潺心高气傲,自然容不得他这般作践,与他多次争吵,两人常常不欢而散。

    江谈里外不是人,萧霁月又温柔解语,他不免把情绪和欲望都发泄到这个对他足够温顺的女人身上。

    父皇暴猝,他继位之后,他本来以为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宠爱潺潺,万没想到,萧氏又伺机崛起,萧霁月有儿女傍身,江谈要依仗萧家抵抗北戎,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屈潺潺,依然无法正大光明地去爱这个自己最爱的女人。

    幸好,潺潺一直在等着他。

    耳边绣春轻唤:“殿下,殿下,您去榻上睡吧,仔细别着凉了。”

    江谈眼皮动了动,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他下意识地捏住绣春的手腕,眼底带着一丝未消去的怨愤。

    绣春一惊:“殿下!”

    江谈眼底一点点恢复了神采,淡淡道:“出去。”

    是父皇

    原来是父皇

    在前世,他已经因为父皇辜负过潺潺一次,他不能再错过她了。

    潺潺今世执意要离开,或许并不是因为萧霁月,也不是心有所属,而是预见了皇权和世家之争,也许潺潺并非对他再无情意,只是情势所迫。

    他对昭德帝不由生出一丝怨恨来,他甚至忍不住想,如今萧家已经不成气候,如果昭德帝能尽早放权,他能早些继承大统,他和潺潺,或许会有一个和前世不一样的结局。

    江谈闭了闭眼,拂袖出了殿门,殿外的绣春慌张道:“殿下,您要去哪里?”

    江谈头也不回,冷冷道:“明光殿。”

    皇上就在那儿呢,绣春拼死劝道:“殿下,奴知道您为沈郡主的事儿忧心,可陛下近来本来就对您有些不满,觉得您耽于儿女私情,您千万不能在这时候顶撞陛下啊,若无储君之位,您更不可能得到县主了!”

    江谈脚步一顿,他眸子映着远方宫阙,眼底燃着幽幽两团火:“罢了,先去万年皇姐那儿。”

    眼下,时机还未到。

    沈夷光是被几个宫人侍卫看着回宫的,昭德帝这摆明了软禁的架势,看得她一阵心头火起。

    幸好万年厉害,发狠把那些人打发走,又忧心忡忡地对沈夷光道:“该如何是好?”

    这门婚事难就难在,它是昭德帝当众赐下的,就连退婚都很难退。

    沈夷光沉默片刻,冷笑了声:“什么怎么办?逼急了我大婚之后就给晏明洲下慢性毒,下个一年,等他死了,我自然就是自由身。”

    潺潺看着娇弱,可绝不是任人揉搓的性子,万年忙斥道:“别胡说,你”

    她心念一转,发现这法子还真有点可行,晏明洲一时半会儿又不回北戎,等他死了潺潺自然能在朝里就地改嫁,也不用按照北戎那套父死子继,兄死弟继的规矩来。

    她又很快反应过来,沉声道:“不行,太冒险了。”一旦被发现,晏明洲能不杀了潺潺?

    沈夷光低下头,这回声音带了点哭腔:“我不想嫁给晏明洲”

    她有主意,但不代表她愿意嫁给一个自己完全不想嫁的人,尤其那人还出身异族,两人婚后还可能要有肌肤之亲,她只要想想,就觉得恶心。

    她这时候格外地想见到谢弥,哪怕和他说几句话也好。

    可是谢弥这个强龙为了她被困建康,已经低了皇帝一头,处境颇是为难,她怎么能让他为了自己和朝廷北戎再起纷争。

    就算谢弥想起征伐,可他人不在自己地盘,短短小半个月,他再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

    万年心里也是又恨又恼,见她这样颇是心疼,压低声儿道:“要不我安排你先跑了”

    沈夷光还未反驳,就听到不远处一阵喧哗,她一怔:“什么声音?”

    万年皱了皱眉:“晏妃住的雁娴殿离这里不远,父皇有意拉拢晏明洲,今天特地临幸晏妃。”她不禁冷笑:“他这把年纪了,倒是比楚馆里的小倌生意还好。”昭德帝其实对她还算不错,但她这么多年,眼见着自己母后是如何艰难周旋的,她就很难对他有什么父女之情,更别说如今母后危在旦夕。

    晏妃沈夷光不由走神,费力地在记忆长河里掏寻扒拉。

    在梦里,昭德帝约莫三四年之后暴猝身亡,之后才是江谈的即位。

    可昭德帝如今才四十多岁,身体康健,精力充沛,不像是几年后就会早死的样子她勉强回忆,昭德帝的暴猝,好像与一场刺杀有关,他被刺杀之后重伤,落了病根,身子一年不如一年。

    那场刺杀,好像就和姓晏的妃嫔有关。

    沈夷光隐约捕捉到什么,又想不透彻,这时殿门被打打开,江谈眉间带着郁色,直直地向沈夷光走过来。

    万年和沈夷光现在都没什么心思应付他,万年正要撵他走,就听江谈淡然道:“劳烦阿姐回避,我有话想和潺潺说。”

    他见万年面色发冷,又直言道:“我想帮潺潺逃了这桩婚事。”

    万年脸色不虞,但又想到,江谈定是也不想潺潺嫁给晏明洲的,他是储君,权柄大于她这个公主,说不定还真有靠谱法子。

    她斟酌片刻,带人走了出去。

    江谈并不多说废话:“晏明洲和你并不相熟,细算下来,你们也没见过几面,我会找一个身形相貌皆似,仔细调理教导,让她代你出嫁,当然这定然瞒不了太久,待婚后两三日,我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她去死,放心,牵扯不到母后和沈家头上。”保母后保沈家,也是在保他自己。

    沈夷光很快听出其中漏洞:“那我呢?”

    江谈垂眸,避开她的视线:“我会把你安排在一个无人知的地方,着人照料你”他见她紧紧皱眉,忙放缓了声音安慰:“别怕,我会时不时去看你的,等咱们有了孩子之后,我只要即位,立即封你为后。”

    沈夷光沉默片刻,讥诮道:“所以殿下想出的法子,就是让我当你的外室?”跟再和江谈纠缠相比,她还不如选杀了晏明洲呢。

    “潺潺,别意气用事了,眼下除了死遁,你还有别的法子吗?你我本该是一对儿的。”江谈眼底浮光闪动,似乎掠过漫长岁月,他紧紧地盯着她,幽幽道:“外室只是暂时,你毕竟有桩婚事在身。”

    沈夷光本来就心烦意乱,此时更是被膈应得难受,也没觉察江谈神色不对。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她一脸厌恶地道:“不劳殿下费心了。”

    “潺潺,”江谈叹息了声。

    “既然你不愿死遁,我还有个法子,”他扣住她的手腕,他轻轻道:“如果晏明洲知道你婚前失贞,应当也不会再愿意和亲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眼底并无半点情欲,只有虚空一般的岑寂。

    沈夷光拼命挣脱,厉声道:“滚开!”

    她一直觉得江谈脑子出问题了,没想到问题这么大,他倒是敢想,何况万年还在外面呢!

    江谈复唤一声:“潺潺。”

    他眼波如晦,嗓音出奇轻柔:“你想闹大么?也好,这样把握更大些。”

    胸口忽然一阵剧痛,他尚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掀翻了出去。

    谢弥踹开殿门,飞身挡在她身前,他满面戾气:“江谈,你他娘的是不是活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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