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荣是两万六千岁飞升为上神的。

    在他们这一众小辈当中,她是最早飞升上神的那个,比起白南还要早了一千年。

    她飞升的十分突然,而且刚被父亲勒令着给自己放了三天假,天雷忽然就要来了,于是郗荣便被稀里糊涂的领到了阴山的冷泉里,结结实实的挨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可以说这件事是白南发愤图强的本质动力,那一千年里,白南前所未有的用功。

    他那时候本就已经跟着父亲在战场浴血奋战,十分的辛苦,为了尽快赶上郗荣的步伐,这千年里,他连觉都没踏实的睡过几次。

    于是在他两万七千岁的时候,他也飞升成功,晋升上神。

    在此之前,天界最早的记录是颜楚的,他比他俩都要大上一些,飞升时也是在与白南差不多的年纪。

    郗荣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有天赋,比他们更努力,所以才有了这样令她觉得十分自豪的成绩,但现在,她毫无由来的直觉告诉她,或许这些都是假的。

    不是因为她天赋好够努力,而是她父亲用了什么别的办法,让她没有再吃更多的苦,给了寻了另外一处捷径。

    而这苦,极有可能是阿沁替她吃的。

    这个打击太大了,夹杂着她对阿沁的愧疚,竟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子势一开始吧不太了解这边的情况,阿沁下界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两三天的事情,她在下界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他也从来没有详细的问过,只知道是情劫,实实在在的孽缘,不然也不会比玉泽神君预测的时间还要提前了三百年。

    她原就是他用木头做出来陪郗荣练剑的,只是这万万年过去,她也在跟着郗荣慢慢长大,尤其是命格有了一些联系之后,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识,只不过很浅,她又不爱说话,表情一直是木讷的,是喜是悲都看不出来,所以这次下界与她而言究竟有多大的伤害,他们谁也不知道。

    而通过这会儿的对话,他便联想到了那件事,尤其是郗荣呕的那口血,更又让他对这事确定了一下。

    然后……就这么下意识的说了出来,坏了大事。

    子势瞧着她的表情,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交代了。

    “阿沁她……她承了你一小部分命格,然后在你两万六千岁的时候,替你下了趟界。”

    后面发生的事不言而喻。

    蒋荣握着剑的手都开始抖,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半晌道:“所以,蒋荣便是阿沁?”

    子势没否认,到了这个地步,只要这群人不出这地方,这个秘密随时都会被拆开,而郗荣这个性格,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常态。

    紫临君的身影还未完全走远,他并没有感觉到郗荣这边气氛的变化。

    “等等!”郗荣起身叫住了他。

    “我知道她在哪,你敢不敢与我去见一面?”

    紫临君的脚步蓦的停住,他转过身来,原本如同死灰的脸上带着惊诧,以及想碰不敢碰的畏缩。

    郗荣又说了一遍:“你敢吗。”

    紫临君犹豫了。

    郗荣猜对了,虽然他在找她,可真要让他去见,他果然是不敢的。

    半晌,他用那双苍白的手捂住自己的双眼,说话的声音发着颤,问她:“她……可还好?”

    有水渍从他指缝中漏了出来,郗荣看的清清楚楚,心中却对他并无半分同情,她道:“她好不好我不知道,你与我都欠她的,理当去见她一面。”

    “不过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李云舟死了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她只看到了这里,后面的事情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不过既然是沈重君懊悔的站在这里,那最后阿沁的结局……

    “我杀了她。”

    紫临君沉默半晌,终于道:“是我杀了她。”

    虽然猜到了这样的结局,但子势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他可真是丧心病狂没有心肝的东西。”

    郗荣冷笑一声,“你如此对她,在我面前又何必装的这么深情?演给你自己看么?”

    紫临君自然是听不到子势的话,对郗荣的话也未答,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苍白的笑了笑,道:“带我去见她吧,我这条命,是她的。”

    “我改主意了,你不配见……”

    她话未说完,忽的又呕出一口血来。

    子势有点急了,他道:“你与阿沁的联系本来就很细微,你现在这般反应,我估计她那边应当是伤的很严重了,我得抓紧回去看看。”

    郗荣半撑着地,终于放开了他。

    她身上的仙力虽说都是子势给的,但因他所在的是她的剑,所以能锁,但也只能锁一时,就算是她不放,一会儿子势也能靠着自己出来。

    再退一步的讲,就算是没有这点,子势也不会把他的仙力再收回来,这种地方,稍有不慎便可出点大事,为了安全考虑,他也不会先动手。

    紫临君看到郗荣这样,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没有了起先的冷峻,转而带着些祈求的对她道:“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若姑娘肯带我去见,这条命是她的,要杀要剐,我绝不反抗。”

    郗荣从口中吐出一口血沫,“你的命本来就是欠她的,你想见,还要看她想不想见你!”

    说完这句话她便也跟着子势入了太虚幻境,仅留他一人茫然的站在那里。

    一入境,她便感到一阵的地动山摇,她赶到山上的时候这里的地震已经停了下来,子势将阿沁从山顶上拖了下来。

    郗荣上前一步,发现阿沁身上被割开了许多道口子,更严重的地方在右手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若隐若现的显出了半个原身。

    可她面上并无半分痛苦之色,仿佛这些伤痕不是伤在自己身上,子势忙着给她修补,嘴里还骂着:“你不要命了?不要命也得顾及着你这身木头啊,这可是从女娲当年亲手种的那棵树上取下来的……”

    阿沁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木木的给他道了歉,便又垂了眸子。

    她总是这般,连脾气都没有,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反抗,不埋怨,是个空心的,但郗荣却忽然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不然无缘无故的,她方才是在做什么?

    郗荣蹲下身来,盯着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心中情绪翻涌,歉意和不解混杂着梗在喉中,最后只问了一句:“你要见他?”

    阿沁身体一僵,半晌点了点头。

    “可是他伤你至深,见他……会很难过吧。”

    阿沁的声音不冷不热,她唇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道:“阿荣忘了吗,我没有心,而且,”她顿了顿,“我有话同他讲。”

    郗荣到底是没有拒绝了她,她的伤伤及根本,一时半会连站立起来都有些困难,可她却还是选择用这样最笨拙直接有效的方式将他们招了回来。

    他们出去的时候,外面的早已换了景致,大雪掩盖了远处的视线,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第一次相见的夜。

    紫临君站在不远处,一身单薄的紫衣,墨色的头发垂到身后,皮肤白的几乎要与这片雪景融为一体。

    阿沁换了那一身血衣,穿着一件鹅黄色的便袍。她的唇毫无血色,与一张惨白的脸分不出界限,紫临君看见了她,动作一僵,一时之间竟分不出现实与梦境。

    他已经在这梦里待的太久了,久到他模糊了所有人的长相,名字,唯独只记得她一个人。

    阿沁勉强站立在那里,身后站着郗荣。

    两个模样完全一致的人就这样站在他的眼前,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那个从来都对他毕恭毕敬,没有半分怨言,让她说什么便说什么,去做什么便做什么,最后因为他的肆无忌惮,有恃无恐,直至今日才终于得以相见的那个人。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喉中像是卡了一根刺,沙哑的喊了她一句:“阿荣。”

    郗荣从不介意别人认错她,可是这一句阿荣叫的她有些恶心,替阿沁恶心。

    阿沁回头看了郗荣一眼,低垂着眸子,对她道:“阿荣,我想与他单独谈一谈。”

    郗荣顾及她的心情,虽然担心她的安危,还是不得不离开。

    她叮嘱道:“你的身子在外面撑不了多久,不要耽误太多时间。”

    阿沁顺从的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阿沁与她离得太近了,她在往一旁走的时候,逐渐将后面的事情想了起来。

    阿沁在李云舟倒下的下一刻推开门闯了进来,她跑的急,面颊憋得通红,在看清殿中情况的那一瞬间,忽然扑倒在地。

    她看着李云舟的尸首,脸上闪过片刻的迷茫,直到沈重君走过来扶她,她眸子才闪了闪,抓住过来拉她的那双手,用力到身体克制不住的在发抖。

    “为什么?”

    她问为什么?

    沈重君的眼神疑惑中带着一丝怒意。

    她以前从来不会问他这个。

    “因为他该死,”沈重君说,“他不死,我如何让你回到我身边?”

    阿沁像是懂了,她依旧是那副没有波澜的表情,只是雾气蒙了眼,心里针扎般的在痛,一垂眸便有热泪滚了出来。

    她的这滴泪烫到了沈重君的眼。

    郗荣知道为何,因为阿沁从没哭过。

    不管是下界还是在太虚幻境的时候,她一向不知情绪为何心痛为何,而此刻像是忽然有了知觉,而这个知觉,是为了李云舟。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沈重君都没有再见她,而她自也不会主动去找他,毕竟就算是在平时,除非是有任务交代,她都是等他来传,何况现在二人中间有了一道无声的隔阂,沈重君不来,便是摆明了不想见。

    燎原国因为有柳邺山庄的加入,在新皇登基的一年后繁荣达到了鼎盛,这一年宫里发生了许多变化,原本冷清的皇宫新入了两队妃嫔,逐渐热闹了起来。

    阿沁的住处移到了冷清的东北角,那里鲜有人至,自从李云舟逝世后,宫里的人便有意无意的把她忘了。

    阿沁极少出门,她的作息规律的可怕,每日最多便是去旁边的小花园透透气,再远的地方她一步也没踏入过,与沈重君的生活毫无交集。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那里碰到过他几次,不过每次都像受了惊的老鼠一样,在他发现她之前,只一眼便又重新缩回了洞里。

    等同于没见过。

    也许是做了一国之君之后事务过于繁忙,沈重君整个人瘦了一圈,阿沁每日进食作息都也没什么问题,可人也还是瘦了一圈。

    有时御膳房会送来一些大补的药膳,且连着送了好几日,说是每个宫里都有,最近城外闹疫灾,要宫里的主子们多补补身子,免得染了病。

    每次来送的宫人都是看着她喝完才走,说是上头有吩咐,怕主子不喜欢这个味道不肯喝,要他们盯着点。

    阿沁道了谢,还给他打点了些银两。只是汤是够补的,却怎么都补不到她身上。

    那年雪下的又急又大,是燎原国建国以来最冷的一个寒冬。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可挨过了一个寒冬的阿沁却病倒在苦尽甘来的好时节上。

    与此同时,沈重君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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