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温度的银焰从沈寂指缝间消散, 向谢浮的方向归拢。
法阵的光芒也早已黯灭。
谢浮敛眸道:“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
沈寂迟迟没再开口。
又过良久,他闪身床边, 走向门外。
一道灿银光影随即闪烁赶至, 在他身侧。
“血印未化,你不可擅动。”
沈寂没去看他, 抬手打开房门, 才说:“你我各自冷静一天。”
谢浮道:“你——”
沈寂打断他:“明天这个时候, 告诉我怎么解除契约。”
谢浮骤然抬手扣在他按在门边的手臂,语气沉得压抑:“我不会解除契约。”
沈寂终于转眼。
从前时刻融进眸光的笑意在这双眼底褪却,全无一丝痕迹。
对上这双深寒不可见底的漆黑眼睛,谢浮掌中更紧:“你知晓神魂之契,该当明白, 解契苛刻, 难如登天。”
沈寂看着他, 语气也没有一丝缓和:“难如登天,也要解契。”
谢浮的手一紧再紧, 忽地拂开他的手臂, 转身道:“绝无可能。”
沈寂只说:“我给你一天时间。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去想办法。”
他继续拉开房门, 正要离开, 心间一阵紧缩的钝涩突如其来。
沈寂脚下顿住。
持续六天的滚涌热浪在寝殿退潮般结束,空余层层叠叠的冷清。
沈寂按在门上的手也紧了又紧。
“谢浮,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不该自作主张。”
谢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契约已定, 凭你又能如何。”
闻言, 沈寂眸光往后微微扫过, 反而笑了一声:“是吗。”
话落,他收回视线,松手跨出门槛。
“不准走。”
跨出门外的身影没有半步停留。
谢浮闪身到他身后,按在他左肩的手重得仿佛竭尽全力。
沈寂说:“谢浮,归根结底,是我和你是非观念不同,我不想指责你,也不打算就这件事再和你争论。今天就这样吧,一切等明天再谈。”
谢浮道:“你想谈什么,何必等到明日。”
沈寂还没开口,心底难以言喻的刺痛如浪袭来,隐隐约约,却比刚才持续得更久,也更绵密。
怎么回事。
这不像是失去精血的伤势。
他和谢浮结契的方式比较特殊,是这方面导致的并发症?
沈寂打开面板,查看神魂之契的记录。
“……”系统终于找到机会发言,低声下气地问,“宿主,你在找什么,我帮你啊?”
就算是它,也看得出来,宿主好像生气了。
宿主生起气来,简直比大反派还可怕,它一直想问,又不敢问……
想到话题一直和神魂之契有关,它忙把相关资料投影到宿主面板。
“是这个吗?”
沈寂说:“嗯。”
他把这段资料再次浏览一遍。
关于结契后的记录,只有一些比较笼统的说法。
例如可以使用秘法感知对方神魂,修炼事半功倍,互相承伤,更精确的内容,基本没提及。每一例契约还有不同的效果,难以概括。
解契的介绍更简单,需要付出极大代价。至于具体是什么代价,还需要摸索。
系统也跟着看了一遍,有心去劝,看一看宿主的脸,它谨慎地犹豫着。
沈寂已经挥散面板。
“神魂之契重在心甘情愿,沈寂,若你当时于我有半分不信,心中有半分不甘,契约血印便不会——”
“够了。”
空气一静。
系统的犹豫顿时化为乌有,打定主意绝不开腔。
沈寂说:“别用你骗来的伎俩当成理由。”
谢浮眸光颤动一瞬,抿直薄唇。
沈寂回眼,对上这双眼神,停顿两秒,转而说:“松手。”
他很清楚谢浮不可能让步。
各执一词的辩论没有任何意义,达不成目的,只会消耗情绪,消磨理智。
其实没必要争论对错。
他也不打算在目前的状态下和谢浮吵出什么结果。
不可否认,谢浮的初衷是好意,但这种做法,他实在不能苟同。
“明天——”
谢浮按在他肩上的手倏而下滑,到他臂膀,落在臂弯,缓缓紧扣:“我不同意。”
沈寂蹙眉闭眼,平复心底油然而起的异常。
谢浮道:“此事于你并无害处。”
沈寂看向他:“对你全是害处。”
“我不在乎。”
“我在乎。”
谢浮顿住。
沈寂抬手握住他的手背,感觉到掌心微凉的温度,不由看他一眼。
凤凰属火。
谢浮的体温一向比常人更热。
谢浮反手与他交握,往前一步:“你是为此不快?”
异样减退。
转化成汇成一线的淡淡焦炙,轻轻划过。
沈寂略过这道不同寻常的变动,对谢浮说:“不是。”
他拉下谢浮的手,握紧一分,淡声说,“谢浮,你把我当成什么?”
谢浮沉眸不语。
“我是一个人,不是你的一件私有物。”
沈寂说,“你没有权利干涉我做出的决定,甚至在事后隐瞒我。”
谢浮道:“我从未将你视作私有。”
沈寂说:“但你还是这么做了。”
谢浮抬眼看他:“不错。”
平常冷漠的嗓音,今天离得太近,听起来竟然带着深藏的焦灼。
“你视安危于不顾,几度徘徊生死,我护你周全是错,莫非任你如此涉险,才得以顺你心意?”
沈寂闭了闭眼:“算了。明天冷静过后,我们再谈。”
他松开谢浮的手,还没转身,又被谢浮拉近一步。
谢浮道:“你不知如何结契,亦不会知晓如何解契,明日如此,日日如此,我劝你及早认清。”
“谢浮——”
谢浮眸光冷凝:“再则,你我神魂结契,你改头换面去往天涯海角,于我只是徒劳。”
“你——”
谢浮再打断他:“沈寂,不论你有何办法,皆无用处。”
“谢浮!”
沈寂语气微沉,“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谢浮道:“我比你更清楚。”
“你清楚什么?”沈寂声音愈沉,寒眸愈深,“神魂之契,这四个字说来简单,你想没想过,如果真的发生意外,该怎么收场?”
谢浮道:“与你结契的是我,便不会有意外。”
“即便是你,也不能保证万一。”
沈寂抬手扣在他后颈,拇指压在他下颌侧脸,迫使他转回视线,“到时候,你是想再骗我一滴精血,还是想陪我送死?”
“我——”
“谢浮。”沈寂看着他,眉眼冷峻,语气不容置疑,“这件事,没得商量。”
细密如麻的闷重酸涩挤进心底,泛起的余韵缭乱发苦。
沈寂最后看过神情仍然未改的谢浮,转身走向大殿。
“我不会离开通明殿。”
他说,“你知道我说到做到,怎么解契,你今晚考虑清楚。”
谢浮没再强留。
有且只有一道脚步声,在空荡的殿内回响。
直到沈寂推开第二道殿门。
他听到身后又传来谢浮的声音。
“九千年前,我与执昌亲眼见你灰飞烟灭。”
沈寂跨出门槛,脚下停住。
“九千年后,十六方赤凤大阵险令你命丧凡间。”
沈寂眸光微动,不知觉,抬手将腰间金色玉简拢在掌心,悄然握紧。
“你于仙界重伤,于魔界屡次遭人暗害。如今你问我如何收场。”
谢浮看着不远处静立未动的背影。
“沈寂,你告诉我,你让我如何收场?”
半晌。
背影轻晃,径自转身离开。
他一个字也没留下。
—
回到主殿,沈寂摆手凝出水镜,盘膝坐下,掐诀运转功法。
系统枯等两个小时,看到他终于睁眼,才敢出声:“宿主,资料里写,解除神魂之契要付出很大代价,要是对你伤害很大怎么办?”
在它看来,大反派说得道理啊。
这个契约对宿主没有害处,宿主根本没理由解除嘛……
沈寂看向水镜。
他前额的血印已经隐没,但稍有牵引就能感应。
系统里没有所谓的秘法,他不能施诀,这也是神魂之契对他而言最明确的存在感。
“宿主——”
沈寂挥散水镜,撑地起身。
“……”系统战战兢兢地拍马屁,“要解要解,宿主你放心,只要你想做,还没有做不成的事……”
宿主今天心情好差。
它还是别去找骂了……
沈寂走向殿门。
推门出去时,他看到洛凝和玄宸正在院子里。
执昌走在两人之前,看样子是要送客。
见到他,洛凝眼睛一亮:“沈兄!”
执昌也转身:“叔叔。”
沈寂说:“你们怎么在这。”
玄宸看他神色平平,不似结契大喜,心下疑虑,却未多问:“统领复诊。”
沈寂颔首,对洛凝说:“你去忙吧。”
洛凝说:“已忙完了,沈兄,你今日回行汤宫吗?”
“不了。”沈寂示意执昌先回避,才转向玄宸,“正好你在,有时间吗,东应宫那边什么情况?”
玄宸道:“说来话长。”
自沈寂前来通明殿,已有将近七日,东应宫于当日夜间便有异动,魔龙之气盘桓不散,合力冲撞结界,伏黎九殷联手,也未能彻底压制,泄露出的邪异气息藏于魔宫各处,已成祸患,甚至针对楚遮,险些将他重伤。
近几日,魔宫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风起云涌。
一场大战,近在眉睫。
沈寂说:“楚遮怎么样?”
玄宸往殿内瞥过一眼:“无碍,你不必挂心。”
沈寂说:“人抓到没有?”
玄宸摇头。
魔龙行事刁滑,从不留半分踪迹,若非楚遮身负轮回法,他们至今也不曾找到确切线索。
洛凝小声说:“沈兄,公主告诉我们,魔龙气息肆虐,搅得魔宫不宁,魔尊也应接不暇,她觉得魔龙逃出魔宫的计谋,肯定还有后招。”
沈寂问:“魔尊还是守口如瓶?”
洛凝点点头:“他还让玄宸不要插手呢。”
沈寂说:“楚遮怎么说?”
关于东应宫的魔龙之气和常仪长公主,唯一知道内情的就是伏黎。
按洛凝的说法,伏黎宁愿魔宫大乱,也要守住当年的秘密,不让其余四界的人干涉,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他来之前,九殷和楚遮商定在东应宫设法找出真相,正常情况下,应该会有进展。
玄宸道:“楚江王伤势未愈,仍需两日筹备。”
两天。
也好。
明天解契也要时间,不急一时。
沈寂说:“这两天有任何消息,传讯给我。”
玄宸道:“自然。”
说完,他眼神微转,想了想,和洛凝一同告辞离去。
飞到天上,洛凝问他:“走得这样急做什么?沈兄今日似有心事,我还没问呢。”
玄宸道:“不问最好。”
神魂之契结成,沈寂面上眼里毫无喜色。
凤皇不曾露面,乃至道侣之礼尚未提及。
此事不宜过问。
通明殿更不宜久留。
他们的身影在天际转瞬流过,沈寂也没在庭院久留。
和执昌打过招呼,他去了住处,在床边蒲团打坐一天一夜,系统准时发出提醒。
沈寂睁眼,看过面板上的时间,起身回到主殿。
谢浮不在殿内。
沈寂继续走进深处。
走进谢浮寝殿,才看到熟悉的身影立于窗前。
“想清楚了吗。”
“我确有解契之法。”
谢浮道,“可惜血印初成,此法无可施用。”
沈寂说:“什么时候可以。”
谢浮转眼看来,眸光沉沉,语气淡淡:“一月之后。”
沈寂微蹙起眉。
他正要开口,心底没来由的紧绷轻轻擦过,像是不成型的忐忑。
谢浮道:“血印与神魂有关,不可掉以轻心。”
沈寂和他对视:“一个月之后解契,你确定?”
谢浮收回视线:“怎么,你不信我。”
沈寂看着他似乎如常冷淡的侧脸,点在玉简的指腹缓缓摩挲,须臾,眸光微定。
“好。”
谢浮气息稍敛。
沈寂说:“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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