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  他们不时就会接吻,却不是情人之间激情燃烧的热吻,更像是一种窒息而痛苦的痉挛。

    他不允许她看他的脸,  也不允许她亲吻除嘴唇以外的地方,  一旦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吻他的眼睛或鼻梁,他就会一把扣住她的下巴,  从黑暗中射出阴暗多疑的目光,不带感情地审视着她。

    卡洛塔演出那次也不例外。他说完那句话,  就将她拽进了包厢的窗帷后,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总是这样。

    没有一次,  他们的接吻是在光线充足的地方进行的,仿佛这是一种不祥之兆,一种触犯禁忌的行为,一种不合人伦的罪愆,必须在狭窄、幽暗、四下无人的环境里进行,才能得以善终。

    莉齐很想了解他,  至少让她知道他的名字,  可他要么用冷漠粗暴地推开她,转身离开;要么温柔似水地对她说情话,  读情诗,让她把探究他过去的想法撇到一边。

    她要是对他生气,他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消气,重新露出笑靥。

    他似乎精通魔术,凭空变出玫瑰花,只是他会的魔术中最不起眼的一种。他对扑克牌的驾驭能力令人震惊,在他的手中,  扑克牌就像印度街头随着笛音起舞的蛇一样温驯。和他打牌,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赢过他,但只要她露出气恼的模样,不管她手上的牌多么劣势,总能奇迹般反败为胜。

    她生气地质问他,是不是他在搞鬼。他却温柔地说:“德·夏洛莱太太,可否请你讲点道理。我起码离牌桌有半米远。”

    她气鼓鼓地想,谁说离半米远就不能出千了?她忘了在哪里看过,有人已经发明出了一种不碰扑克牌就能出千的绝技……是在哪里呢?噢,该死,他为什么还叫她德·夏洛莱太太?

    她皱起眉毛,直说了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很冷淡:“难道你不是德·夏洛莱太太吗?还是说,你让我叫你伯爵夫人?”

    因为这句话,她和他大吵了一架。

    她怒冲冲地把他送的小玩意儿,推到地上,恼火地大叫起来:“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我根本不喜欢兰斯,我喜欢的是你——你要是不信,你可以滚蛋!”

    她气得涨红了脸,他却站在阴影里,抱着双臂,一言不发,像是没听见她怒气冲天的告白一般。

    于是,她更加生气了,蓬勃的怒火赶走了剩余的理智。她像毛发倒竖的野猫似的,在屋子里团团转,摸到了父亲留下的小左轮,把子弹塞进转轮里,咔嚓一下按下击锤,瞄准他,冷冷地说:

    “我说,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吗?回答我!”

    莉齐心想:“我终于被逼到这一步了,拿枪指着他,让他相信我喜欢他。”

    他却不置可否:“如果开枪能让你消气的话,你开枪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这辈子不想回忆第二遍。她当然不会开枪,但她忘了一种可能性——擦枪走火。他们刚见面时,他就冷嘲热讽过她不怕擦枪走火。没想到这一次真的走火了。

    她忘了自己最终把枪口朝向了什么地方——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他——只记得走火的那一刻,他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但她没能看清他的脸庞,她已经被吓傻了,双膝发软,坐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烟雾带着轰响腾开。

    手-枪掉落在地毯上。

    他似乎搂住了她,又似乎是因为中枪而倒在了她的身上。

    她几乎快要哭出来,浑身颤抖着,不知道有没有打中他的要害:“你为什么要让我开枪……我……”

    他用手指轻轻地梳了梳她的头发,一边从口中拿出一颗子弹,一边低声安慰她:“我只是想给你表演一个魔术,用牙齿衔住子弹。我以为你开枪发泄后就能消气。别哭了好不好?都是我的错。”

    她呆呆地望着那颗子弹,放声大哭起来,简直想要咬死他。他抱着她安慰了一个下午,用尽了各种办法,却还是无法消除她心中的恐惧。

    她渐渐意识到,他是一个冷静的疯子,只有疯子才会认为,表演吃枪子儿能让情人消气。

    即使他们已经与真正的情人毫无区别,她也还是无法接近他的内心,甚至摸不透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体温跟其他男人一样炙热,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炉,毫无征兆地攥住她的手腕时,能让她像被烫伤似的微微哆嗦。

    同时,他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她和他在街上散步时,她永远无法看见他的身影,他的声音却总能在她的耳边响起,就像贴在她的耳边说话一般。

    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学识最渊博的教授也不会比他懂得更多,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无话可说,除非他主动结束话题。

    有一回,她故意不跟他说话,无论他怎么哄她,都一语不发。即使他用上了那种她最喜欢的、温柔到极点的声音,她也只是歪了歪头,不声不响。

    不过最终,她还是诧异地“啊”了一声,因为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从她的羽毛帽子底下钻了出来。

    他就是这样,神秘而强大,近乎无所不能,牢牢地控制着整个局势。

    即使她在暴怒之下,不小心擦枪走火,他也能使不可能变为可能,从口中取出子弹,云淡风轻地告诉她,他撺掇她开枪,只是想表演一个魔术。

    她似乎永远也无法驾驭他。

    她已经走进了沼泽里,却发现只有岸边是泥沼,越往前走,越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潭。

    她以为只要足够了解他,就能安全回到岸上,谁知越是了解他,两脚在泥潭里陷得越深。

    幽暗的潭水已经漫到了她的肩头,她冷得发抖,牙齿簌簌打战,唯一能感知到的温度,是他若即若离的滚热呼吸。

    他就在旁边注视着她,仿佛幽灵一般,冷漠、评判、压抑地注视着她。

    是的,事到如今,他仍然在压抑着什么。

    她心跳不已的同时,又一阵毛骨悚然——难道他的感情还没有完全释放出来?

    他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浓烈,这样深沉,这样令人恐惧?

    她又害怕,又好奇,已经不知道是自己在往前走,还是湖水在推着她前进了。

    她会被黏滑的苔藓绊倒吗?她会碰到可怕的野兽吗?她会被湿黏的湖水侵蚀吗?

    他们一定要在这么黑暗、这么阴冷、这么潮湿的地方相爱吗?

    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像两个普通人一样,站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谈情说爱呢?

    莉齐叹了一口气,把回忆撇到一边,继续对付眼前的冷盘牛肉。

    冷盘过后,是主菜——烤得金黄的去骨鸡肉,浇着厚厚的牛油酱汁,鲜嫩美味。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合口味的鸡肉,假如她有胃口的话,一定会像个饿鬼似的吃上好几盘。

    这时,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兰斯的厨娘对她有偏见,从来不会做合她口味的食物,今天的菜却都是她最最爱吃的。难道真的换厨师了?还是说,这些菜是幽灵做的?

    除了餐馆里的厨师,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男人为了追求一个女人,而亲自下厨做了七道菜。

    她爸爸已经非常宠爱她,只要天上的月亮能买,他绝对会买下来送给她,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想过进厨房为她做一顿饭——他的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想法,家里有十多个厨师,为什么要亲自下厨呢?

    幽灵虽然不像她爸爸那么有钱,却也能一次性拿出六十万法郎。

    只要他想,什么厨师都能为她请来,什么样的菜肴都能端到她的面前来,可是,他却选择了亲自下厨。

    莉齐心中一动,想到他这几天给她变了上百个不重样的魔术,只为了博她一笑,见她胃口不好,又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七道丰盛且完全合她口味的菜肴……毫无疑问,她不可能再碰见比幽灵更温柔、更体贴、更有趣的情人了。

    然而,他的温柔、体贴、有趣,却是以不见天日为前提,一旦她试图脱离黑暗,他就会变得冷漠、粗暴、不近人情。

    她要妥协吗?

    她其实已经快要妥协。

    这些天,他无处不在的气息,无处不在的呼吸,无处不在的声音,使她像躺在泥沼上晒太阳的小动物一般使不上劲儿,即使感到苍蝇在脸上爬行,也懒得翻身把它赶走。

    他差一点就征服了她。

    猜出这七道菜是他做的以后,她几乎就要咬住马嚼子,乖乖地任他驱使了,而不久之前,她还跃跃欲试地想给他套上马具呢。

    莉齐摇了摇牛颈铃,让仆人把主菜撤了下去。甜点被送了上来,是一块巧克力蛋糕。她还是没什么胃口,却硬逼着自己吃了一大口。

    甜味使她的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她动摇的意志又坚定了起来。是的,她不能妥协,不能就此被征服,然后像个傻子似的,陪他在泥沼里沉沦。

    她可以继续往深潭里走,继续纵容他带着评判意味的审视,继续忍受他强烈得令人恐惧的占有欲。

    但是,她也有个前提。

    他必须到阳光下来。

    她要知道,他藏身在黑暗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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