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齐不知道自己肩负着整个宴会的性命, 她现在只想转身离开——宴会上都是一些讨厌鬼,要么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可以把人圈养在笼子里;要么脑子有病,一上来就把她的手揣进衣袋里。
她虽然不在乎名声, 但并不想跟e先生传出流言蜚语——这个人有钱却骗了她五十个金路易、假装要吻她又猛地后退一步的事情, 她还记着呢!
总之, 她对e先生的观感恶劣至极, 跟他站在同一个地方都觉得呼吸困难,更别说跟他说话了——亏她之前还觉得他像埃里克, 兴致勃勃地想要征服他,埃里克比他带劲儿太多了。
莉齐冷冷地瞪着e先生, 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就差对e先生翻白眼做怪脸了。
达洛加看了真是惊恐不已。
虽说在马赞德兰,人们一开始也毫不掩饰对埃里克的厌恶之情,但自从他在所有人的面前,表演了邦扎布绳索以后——仅用一根绳子, 就击败了手持砍刀和长矛的死囚犯——再傲慢无礼的人见了他,都会乖顺地脱帽行礼。
达洛加信奉真主, 但他担心真主不会管即将发生在法兰西的惨案, 便心痛地把真主撇到一边, 向上帝祷告起来——哦,上帝啊,救救这些可怜的外国人吧!
原以为埃里克会掏出绳索,先将周围看热闹的人屠光,再慢条斯理地折磨这位胆大包天的伯爵夫人;谁知,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反而用带着警告冷意的眼神扫了达洛加一眼,好像踩他皮鞋的是达洛加似的。
达洛加遍体生寒的同时,又有些莫名其妙。
他没有去琢磨这一眼的含意。这么多年来,达洛加已渐渐领会到一个道理——魔鬼的想法是不可预测的。没人跟得上魔鬼的想法,试图去了解魔鬼,跟魔鬼交朋友,只会自讨苦吃。
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帮莉齐摆脱魔鬼的纠缠。
只要这位太太能平安无事,他甚至可以不要那每个月几百法郎的养老金。当然,他从来没有想过,假如他失去了那些钱,该依靠什么生活。他的家产早在帮埃里克逃跑的时候,被国王尽数没收了。
莉齐对达洛加高尚的想法一无所知。她打开折扇,气呼呼地扇了两下,在思考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要是能在脱身前,揭穿e先生卑鄙小人的嘴脸,那就更好了。
她眼珠子一转,一个想法便已浮上心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两个甜蜜的酒窝。
达洛加见她像变脸似的,刚刚还怒气冲冲,转眼间就满面春风。
“e先生,您之前不是说,”她柔声细语地说道,眼中却闪烁着捉弄的恶意,“您对破坏夫妻感情的事情不感兴趣吗?我能问问,您为什么改变主意了吗?”
达洛加对她变脸的速度非常惊讶,也对她的话感到迷惑不解——埃里克从来不把人类社会的道德原则放在眼中,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更让达洛加迷惑不解的是,埃里克像是没看到她眼中的恶意似的。
要知道,他的洞察力超乎常人,任何细微末节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野外,他是比山狮还要富于耐心的猎手,能通过地上的皮毛和粪便,推测出动物的种类和行踪。
他的头脑既像科学家那样严谨沉着,又像艺术家那样充满想象力,然而,此时此刻,这颗完美无缺的头脑却径直掉进了莉齐的陷阱里。
“我并没有改变主意,德·夏洛莱太太。”他说。
一般人可能听不出他这语气跟正常说话有什么区别,但达洛加认识了他十多年,清晰地察觉到了他冷静的语气下潜藏的汹涌情意。
很明显,他说的都是假话。
他已经被别人的妻子迷得神魂颠倒。
想到接下来他会被莉齐如何嘲讽,达洛加又打了个冷战,要不是高尚的品德不允许他临阵逃脱,他早已逃之夭夭了。他完全是硬着头皮站在这里,以便及时搭救莉齐。
莉齐没有听出e先生的情意,她只听出了无耻。
“是吗?那为什么之前,我问你要不要当我的情人,你一口回绝了我,现在又对我举止亲密呢?你就没想过,你握住我的手,也算是破坏夫妻感情吗?”她深深吸气,竭力压抑怒气,才没有一口啐上去,“亲爱的e先生,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特别讨厌道貌岸然的男人呢?”
让达洛加震惊的是,埃里克还是没有生气。
他若有所思地答道:“德·夏洛莱太太,你误会了,若不是听说了伯爵先生正在到处寻花问柳,你们的夫妻感情已经摇摇欲坠,我也不会鼓起勇气向你示好。”
“你以为你一示好,”她怒道,“我就会像见到耗子的猫似的扑上去吗?做梦!”
周围又爆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男士们不便公开讨论女士的私事,只能互相交换眼神。他们认为e先生虽然在音乐和建筑的领域上造诣颇丰,但对追女人是一窍不通,居然以为当众握住女人的手,就是对女人示好,怪不得被骂了一通。
女士们则感到莫名的兴奋,她们看得出来,e先生握住莉齐的手,是出于一种粗暴的、鲁莽的、不可遏制的占有欲,意在警告波斯人,不要再碰她了。
的确,这个动作很唐突,但人人都知道,e先生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
他自从在上流社会出名以后,还从未对哪个未婚姑娘献过殷勤,也没有吻过哪个已婚夫人的手,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个冷静、理智、过分克己守礼的人,没有半点艺术家的浪漫气质,现在看来,他不是不浪漫,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听见周围的议论声,莉齐不由更恼火了。
她愤愤不平地想:“这也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他握住我的手就是浪漫,而我要是当众握住一个男人的手,大概率会落个坏名声。就凭这一点,我跟他的梁子结大了!”
她又把恼怒的目光转向达洛加,要不是这个神神叨叨的波斯人,她也不会沦为闹鬼事件和风流韵事的女主角。
她越想越气,两只黑眼睛几乎要喷出炽烈的火焰来。
从波斯到法国,达洛加见过不少因埃里克而饱受惊吓的人。
他们有的是因为说错了话,有的是因为撞见了埃里克的真容,有的是因为误闯进了埃里克设计的机关暗门,但无论是哪一种,他们均是脸色苍白,神情迷茫,眼神惶惶不安。
达洛加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站在埃里克的身边,脸上还能露出如此富有生命力的表情——难道说,她还没有见过埃里克的真面目?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但同时,她的境遇也更加危险了。
等她发现埃里克并不是俊美的音乐家,而是一个丑陋、阴郁、人人避而不及的魔鬼,尽管是举世罕见的天才,但天才的头脑除了让他显得更加可怕以外,没给他增添任何魅力。
到那时,她鲜活的神采一定会委顿下去。
达洛加见过太多这样的可怜人,当年那个被埃里克用绳索拖行的路人就是其中之一。
可怜的人,仅仅因为一句话,就被魔鬼折磨得差点断气!
后来,达洛加曾去探望过那人,那件事显然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即使过了一年多,他看到拴马桩上晃荡的缰绳,都会被吓得脸色苍白。
达洛加绞尽脑汁,想帮莉齐寻找脱身的办法,莉齐却只想把他和e先生臭骂一顿。
她把头一扬,一连串粗鲁不客气的言词就已脱口而出。
“e先生,”她指名道姓地骂道,“请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不道德的事情了。我虽然跟我丈夫感情不合,但跟我的情人合得很。他比你聪明,比你有风度,长得也比你——”她本想说“长得也比你好看”,但想到埃里克那张脸庞,实在无法违心说出口,便勉强换了一句,“更符合我的心意。我可不是什么娇贵的太太,你要是再碰我的手,我会拿刀剁了你的手指头。”
达洛加听得大为震惊,下巴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来不及去看埃里克的脸色,莉齐又把矛头转向了他:“还有你,见鬼的神棍!”
周围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位有身份的女士在公开场合说脏话。
“我家里没有闹鬼,我也没有被鬼缠上,你要是再妖言惑众,我就叫警察了。”莉齐冷冰冰地说,“你想在巴黎定居是吧。惹恼了我,小心我把所有空闲的房子都买下来,看你在哪儿定居。”
这一番话不仅让e先生和达洛加陷入了沉默,四周也变得鸦雀无声,连最不会顾忌他人感受的老头儿老太太都停止了咂舌头。
莉齐再次打赢了一场嘴仗,却不怎么高兴。
唉,她原本是来做社交皇后的,却树了一打的敌人。这下好了,就算她把兰斯带着,人们也不会再让她参加这种宴会了。
而这一切,都怪这该死的e先生。
莉齐抬起头,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e先生也刚好在看她。
黑毡帽檐下,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晦暗难辨。
与上次相比,他冷峻的外表下那种深沉而可怕的冲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路不明的、狂烈到使人害怕的喜悦。
是的,喜悦。
明明被她狠狠骂了一顿,他的喉结却急切地滑动着,似乎在竭力克制某种狂喜之情,可即使他如此克制,神情还是因过于喜悦而变得有些怪异。
莉齐见他高兴成这样,真想踹他一脚,硬生生忍住了。
“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她愤怒地想,“他那模样——好像我夸埃里克的话,全是夸他似的。噢,太不要脸了!要不是他也长着一双金色眼睛,我绝对会给他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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