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六年一月份, 莉齐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过完了圣诞节,又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过完了新年。
这段时间,她强行把埃里克抛到了脑后, 竭力想要快乐起来,唱歌、跳舞、吃喝玩乐、讽刺兰斯的迂腐和愚蠢,举行奢侈的晚宴,故意给贫穷的旧贵族发请帖。
要知道, 那些旧贵族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怎么借钱摆阔。
他们的资产早就被大革-命消耗得一干二净了, 但又舍不得爵位和纹章,一直想回到从前阔绰的生活, 不知不觉间便已债台高筑, 平日里连基本的吃喝都成问题,收到莉齐的请帖,差点气得昏厥过去——他们就算流落街头,也不可能去参加这种女人的宴会!
而莉齐之所以给他们发请帖, 就是想看他们生气,听见他们个个涨紫了脸, 她乐得大笑不止。
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 她几乎日夜不休地举行宴会。
一开始并没有人光顾她的宴会, 人人都想离她远一些, 但她实在太有钱了,而艺术家最缺的就是金钱和美人, 她只需要付出一堆金币和两个迷人酒窝,就能诱惑一堆艺术家到夏洛莱府邸来。
莉齐不懂艺术,但她有钱。
到她家里去的,大多数是怀才不遇的艺术家。他们渴望赏识与投资, 尽管除了莉齐,别的贵妇人也赏识他们的作品,可是那些贵妇人的钱袋子都攥在她们的丈夫手里,想捞几个钱可不容易;反观莉齐,只要参加她的宴会,就能得到她慷慨地投资。
而且,德·夏洛莱太太是那么美丽,那么和善,从不摆贵妇人的架子,不管你出身高贵还是低微,她都一视同仁,给你上最上等的香槟和最名贵的烟草。
她活力充沛,拥有一颗可爱的好奇心,会耐心地倾听你的创作理念,哪怕她对艺术一窍不通,既不懂将一幅名作复制成版画是多么困难,也不懂镶嵌画独特而典雅的美感,可她会扬起浓密的眼睫毛,用天真的语气恭维你:“真厉害呀!”
一时间,德·夏洛莱太太成为了巴黎艺术家最喜爱的贵妇人。
艺术家本就是最不在乎道德的一群人,愿意参加莉齐宴会的艺术家,更是把道德和名声都抛到了脑后。
他们声名狼藉之极,轶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有的曾因为偷-情,被对方的丈夫拿枪指过脑袋;有的曾因为情妇的丈夫突然回家,不得不在阳台站了一夜;还有的举行画展到一半,被愤怒的看客指出,画上举止放-荡的女郎是家中端庄娴静的老娘。
随着她举行的宴会越来越多,府上的艺术家也越来越多——画家、诗人、钢琴家、歌唱家等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整个夏洛莱府邸都洋溢着高雅的艺术气息,她的名声却变得越来越差。
不过,人们已不再谈论她的不端行为,都默认她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轻佻女人。
对于这样一个坏女人,你能作什么指望呢?
一个接一个的大型宴会里,莉齐的确快活过——如果没有经历自由的地下时光,这样浮夸的快乐的确能满足她。
数不清的英俊男人恭维她,邀请她跳舞,为她作画,为她弹琴,为她作诗。
她醉醺醺地拢着黑裘皮大衣,冷眼旁观她的客人随意喷洒香槟酒,五彩斑斓的灯光下,香槟酒汇成了一条流光溢彩的小河。周围人都在起哄,叫她蹚上去,要为她作一幅香槟美人的画。
她踉踉跄跄地踩上去,随着音乐起舞时,四面八方的欢呼声差点掀翻屋顶,吵得好几户人家点起了灯,对他们怒目而视——那一刻,她的确没时间思念埃里克,可是等宾客散去,留下一地狼藉,对埃里克的思念就遏制不住地涌了上来。
不管她怎样宴请宾客,怎样铺张浪费,怎样对外面的流言不屑一顾,她都感到强烈的孤独。
她很想念埃里克,想念他的体温,想念他的手指,想念他低沉动听的声音,甚至想念他的嫉妒心和控制欲——要是他在她的身边,看到这么一群人对她大献殷勤,事情会变得多么带劲儿呀!
最重要的是,在他的身边,她能随心所欲,畅所欲言,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尽管现在的她已经很放肆了——她蔑视贵族,她玩弄艺术,她一掷千金;但是,跟地下那段时光比起来,不够,远远不够。
体会过自由的飞鸟,怎么可能再甘心回到笼子里?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难道他在那边碰到了什么意外,还是说爸爸并不在古巴,他扑了个空,觉得没脸回来见她?或者更可怕的——他跟爸爸一起遇害了?
古巴的情况那么危急,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孤身去那边,也不能保证一定将她爸爸平安带回。她当时为什么没有阻止他呢?
还有,爸爸——她简直不敢想象,失去爸爸后的日子。
自从爸爸失踪后,她一直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因为想也无用。巴黎的日子已经够难捱了,如果她再任由自己悲观想象下去,她会活不下去的。
然而现在,埃里克也失踪了。
两件事一起压在她的胸口上,她再也无法轻松地将它们撇开了。
各种恐怖的画面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埃里克倒在战壕里,头上有一个血洞,好不容易埃里克扔出脑海,父亲遭遇海难,缓缓沉入海底的画面又浮现了出来。每个晚上都是如此,她快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但是在旁人看来,她过得快活又潇洒,府上觥筹交错,杯中的香槟酒永远不竭,画家们争相为她画像,钢琴家们争相为她奏曲,音乐声、打闹声和欢笑声不绝于耳,整个圣日耳曼区都能感到她铺张浪费的阵仗,听见金钱滚滚流进草坪的声音。
她是如此美丽,如此迷人,既有高贵的头衔,又坐拥巨大的财富,无论去哪里,都一片骚动,人声鼎沸。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感到孤独,感到恐惧,感到不安呢?
可是,她真的恐慌极了。要不是她一直催眠自己,得打起精神,不能像个傻瓜似的胡思乱想,她可能已经以泪洗面,让全城的人看笑话了。
“等爸和埃里克回来了,”她心想,“我就再也不要和他们分开了。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少了哪一个都不行。”她对这个想法非常满意,全然没想过,这两个男人在同一个屋檐下是否合得来。
就这样,时间一晃而过,进入了二月份。
莉齐孤独地度过了圣诞节,又孤独地度过了冬天,现在春天要来了——她才十七岁,难道她这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了吗?
好在二月份没过几天,她就收到了一封信——看字迹,居然是爸爸寄来的!
莉齐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像是要从她的衣服里蹦出来似的。
她一边粗鲁地撕开信封,一边掐了自己好几下,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啊,不是梦!真的是爸爸的信!
亲爱的女儿:
我过几天将至巴黎,最近请勿外出。
你的父亲
落款是一个星期前。
刹那间,她激动万分,几乎有些呼吸困难,要是她束过腰的话,一定晕过去了,幸好她没有束过——噢,现在不是庆幸这个的时候,她终于可以离开巴黎,去其他地方了!
不过,她要怎么跟爸爸提离婚的事情呢?
天主教认为,人一旦结婚,就绝不能离婚。尽管法律允许离婚,但离过婚的人,无论男女都会被打上不幸的烙印,从此被教堂拒之门外——管他的,到时候她会说服爸爸的。
对了,她的心又冰凉起来,爸都给她来信了,为什么埃里克没有?
难道他——她连忙把这个不祥的念头撤回了,父亲平安了,埃里克一定也是平安的。
收到父亲的信以后,她再也没有举行过宴会,每天伫立在窗前,如饥似渴地往外望去,渴望看见最想见到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深爱的情人,另一个是她深爱的父亲。她真想马上扑到他们的怀里,狠狠地撒娇。
终于,收到信的两天以后,她看到两个人骑马朝这边走来。
那一刻,她的心脏急速地捶着胸口,几乎崩开花边胸衣的纽扣。
她最先认出的是埃里克的马——那匹异常骏美的恺撒,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等白缎般耀眼。不过,骑它的并不是埃里克,而是一个精神但消瘦的中年男人。
莉齐起先没认出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她的父亲,因为艾德勒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瘦了许多,颧骨高耸,脸庞因过度日晒而涨得通红,蓄起了两撇髭须,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大衣,不像首富,更像一个粗犷而警觉的匪徒。
他后面的埃里克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戴着白色面具,骑着一匹黑色公马。
离开时,他衣着讲究,马刺雪亮,回来时却衣衫褴褛,大衣和高筒皮靴都满目疮痍,衬衫破得连扣子都系不上,露出了一些结实的胸肌。
他目光冷峻而野性,整个人比起离开时,变得更像一头冷漠凶狠的掠食野兽,一个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
他一只手控制着缰绳,另一只手微微垂下,半按在鞣皮龟裂的枪袋上。
他们在那座岛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闪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重要的是,他们都平安回来了!
莉齐连披肩都没有围,穿着晨衣,直接跑了下去。
推开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苦恼地想,等下该投进谁的怀抱呢?
不知道埃里克有没有把他们的关系告诉爸爸。
这件事显然不值得犹豫,因为艾德勒一看到她,就微笑着张开了双臂:“我的小姑娘,你好像变漂亮了!”
“哦,爸爸!”她立刻扑进了艾德勒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瘦了许多的腰身,同时,她也没忘记露出一双眼睛,望向埃里克。
他站在艾德勒的身后,金色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她,贪婪、饥渴、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她,一刻也不曾移开,一刻也不曾放松。
假如目光有力道的话,她的身上已被他的眼睛留下好几道青紫的印痕了。
很明显,他的想念比她还要深刻——她已经非常非常想念他了,他的想念得深到什么程度呢?
不知过去了多久,艾德勒松开了她,转过身,让出后面的埃里克,居然跟她介绍了起来:
“忘了介绍,姑娘,这是我在古巴结识的朋友。他在古巴做的那些事,一本书都讲不完,比你看的那些冒险小说有趣多了。你要是让兰斯请我们好好喝一杯,我就让他亲自给你讲讲,我们在古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我这脑子,居然忘了告诉你,我前段时间‘失踪’,是因为被迫留在了古巴。”
艾德勒似乎很想他们认识,又对埃里克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嫁给了夏洛莱伯爵,你可以跟我一样叫她莉齐,也可以按规矩叫她夏洛莱太太。”
莉齐的心“咯噔”一下,心想,完了,爸怎么一回来就给她添乱。
果不其然,埃里克朝她冷淡地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德·夏洛莱太太。”
艾德勒说“夏洛莱”时去掉了“德”字,意在表明他不在乎兰斯的爵位;埃里克又把这个“德”字加上了,就显得有些生硬且阴阳怪气。
莉齐觉得,等下可能有一场硬仗要打。
这时,艾德勒已大步走进夏洛莱府邸,去找兰斯了,似乎想跟兰斯来一场岳父和女婿的叙旧。
莉齐看看艾德勒,又看看埃里克,一阵为难,不知该跟上去,还是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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