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天总是黑的特别快,傍晚六点刚过,这天就扯上了乌泱泱黑帘子,只有丝丝的白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透出来。
杂乱的街道两旁都是低着头着急回家的人,就着昏暗又隔着老远才一盏的路灯使劲儿盯着脚下,鱼似的汇入不同的巷子。
脚力车夫的铃铛声、妇人的吆喝声以及孩子的哭喊笑闹声不断地从狭窄的小巷子里头传来,忽然,不知哪里却响起一声突兀的汽车鸣笛声。
只见跟大路接边的一条巷子尽头正缓缓驶出一辆跟这脏乱环境格格不入的庞蒂亚克汽车,街道上的人哪里见过这阵仗,都被惊傻了,周遭瞬间只剩下汽车发动机的声响。
洗衣做饭的妇人不动了,要出去拉活儿的脚力车夫也不动了,满街的孩子更是兴奋地都蹿了出来,好奇地围在车子周围堵得那是水泄不通。
司机见状有些无奈,瞧了眼后座闭着眼睛撑着额角只露出一截瓷白下巴的自家小姐,只得打开车窗扯开了嗓子喊:“哎大家伙都让让啊,行个方便啊!谁家孩子,都来领一下,别碰着喽!”
可喊了好几回,除了那些大人,孩子们见司机态度和善,就还是盯着那发着光咆哮着的黑家伙不肯动弹,景芫叹了口气,“明叔,给孩子们派点糖吧。”
明叔摇摇头,“哎!”应了声就麻利地从副驾上的小包裹里抓了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想了想又颠回去些,“小姐呀,咱这回给了,下回可也得给的呀,这这这么好的糖,咱小少爷吃的也是这些了!”
景芫看了眼外面几个年纪跟自家小侄儿差不多的孩子,却是个个都瘦得只剩下一个肚子挺在外边,又短叹了一声:“咱们一个月也不见得来这儿一回,有什么关系呢,给吧。”
这场混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明叔嘟囔:“你呀就是心肠软,真该让那起子在外边造谣你黑心肝剥削工人的人好好看看,黑的是谁的心肝!”
景芫被他逗笑了,“好了,赶紧走吧,晚了我那好舅舅可又找不着人了。”
明叔:“好嘞!不过小姐啊,您当初干嘛要在这儿置宅子啊,舅老爷宅子附近那环境多好,这儿鱼龙混杂的,哪是你能住的地方。”
景芫垂眸淡淡地笑了笑:“我哪有那么娇气。”
要真置办在公馆区那头,哪能方便行事啊。
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景芫有些烦躁地敲了敲座椅。
若想明天准时成功将人送出去,今晚必定得把通行证弄到手。
这火急火燎的要命差事,偏偏得去求自己那不着调的舅舅。
好容易开出这老街区往颐和公馆那头去,这台进口小汽车才能欢快地跑了起来,可到地,却是被景芫说中了,她那好舅舅晚上从南方国民政府下班后压根儿就没回家。
景芫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了片刻,粉白的指甲敲杯子的速度越发急促了,一旁的管家觑了觑她的脸色,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抬眸看了眼不敢和她对视的管家,稍一思索,她倏地起身:“行了,我知道了。这回又是哪家小班、公寓、别墅还是什么落子馆?噢,金陵这儿,是秦淮河那片儿是吧?”
管家头疼了,也不装傻了,“哎哟表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了,这老爷他去的地方真不能让您去啊!”
明叔也赶紧拦着,“对对对,那腌臜地方咱女孩子不能去!您就在这儿安心等等,说不定一会儿舅老爷就回来了。”
景芫抿了抿唇,看了眼厅堂的座钟,指针已经快指向八点了。
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指定就赶不上了。
“老陈,”景芫微微拂了拂宽大的洋装裙摆,“你要不告诉我呢,我就让明叔开着车,沿着这些个什么馆啊堂啊楼的,一家家找过去!”
“别别别!”老陈一个箭步跨出,“哎哟您就别为难老头我了,我给您打电话,让老爷早点回来,您等等,等等!”
景芫的只抬腿就往外走,“明叔,我们走!老陈,说地方!”
明叔:“哎!”
老陈苦着脸:“表小姐!”
景芫:“说!”
老陈:“玉脂楼。”
明叔临走前忙捶了老陈一下子,“你赶紧找两个卫兵跟着咱们!”
“哎哎哎!还是你想得周到!”
老陈拍拍脑门赶紧跑门岗去了。
表小姐这相貌去了那起子地方,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老爷不得扒了他的皮!可得找两个得力的上过战场的跟着!
一路往夫子庙那头去,沉重的夜幕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周遭除了一开始只有点点星子映照的水面忽然变得灯火辉煌了起来,一座座临水而起的河房在灯光的映照下像极了那神话中的仙阁楼。
连河面都像泛起了阵阵香气,染上了脂粉的媚色。
车子在成片灯火最红火的楼前停了下来,景芫下车抬头看了看眼前这热闹得不像话的场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
可真真是满楼红袖招。
门口守门的两“茶壶”乍一看到一辆进口小汽车,还以为是哪位大户,没成想先是下来一司机还有一老头,后下来一年轻姑娘,后头那辆车又下来两背着真家伙的卫兵!
当场就吓出一身汗,以为是哪家来找男人的年轻太太,忙跑上前来招呼前头俩卫兵:“二位老总二位老总,不知这是”
明叔主动上前搭话:“我们来找公路处徐处长的,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景小姐在楼下等他就是了。”
“茶壶”不敢得罪虎视眈眈的卫兵,赶紧派一个人小跑着进楼去了。
就在这时,景芫却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正正好跟里头正要上楼的人四目相对!
那人像是大喜过望,殷切得看了眼景芫,脚步竟更加坚定地快速往楼上走了!
景芫差点给他气得直接咒骂出声!
当即提起裙摆,“进去,带我去徐处长的包厢!”
“使不得”
拦路的人还没说完,景芫就一个眼刀子横了过去:“你要么带路,要么我带着人自己进去找,你觉得你们老板会喜欢哪种?”
虽然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什么忽然烧了起来,但怕触霉头的明叔立即就把人扯了过来,示意两个卫兵开路。
眼看着那人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楼梯拐角,景芫直接提起宽大的裙摆就走了进去。
沿着楼梯上去就是一排排包厢,那人正在井字形回廊的拐角的包厢门口等着,景芫佯装找人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将人推进了那空着的厢房,向外喊道:“明叔,我在这儿歇会儿,你找到再来叫我。”
明叔松了口气,赶紧应好,人却牢牢站在门口,只喊司机跟卫兵去找。
厢房里,景芫头痛地看着眼前还不肯消停的人,“你不要命了?现在调查局、军政部还有警察厅的人都在找你!你还敢来这种满是政府官员寻欢的场合!”
那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张白净的长条脸上还挂着副斯文的金丝圆框眼镜,配着一身白色的西装倒像是来寻欢的哪家公子哥,但此时眼里却泛着决绝的光,连带着整个人看着都有点癫狂。
“景芫,有叛徒!咱们当中有叛徒!那叛徒现下就在这里,正要去告密,无论如何都得阻止他!”
“你确定?”
“我确定!我暴露就是因为他!”
景芫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曹尚,告诉我是谁,我来处理,你就待在这儿,别出去。”
曹尚摇头,“哎呀,你不认得他!之前都是我负责跟他接头,在金陵恐怕除了我,没人知道他。”
景芫焦急地敲了敲桌子,“不行,太危险了!”
“景芫,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曹尚抹了把脸,“他手上有我们大部分人员的名单!”
景芫定定地看着他:“那我来配合你。”
“行,”曹尚点头,“这最好不过了。我打听到调查局的一个次长还有公路处的处长就在这儿喝酒,他恐怕就是冲着这调查局的次长来的。”
景芫闻言松了口气,“公路处处长是我舅舅,我本就是来找他的,我带你过去。”
“真的,那太好了!太好了”曹尚也笑了起来,手却重重摁了摁后腰。
刚好此时明叔喊道:“小姐,找到了,舅老爷让您过去。”
景芫跟曹尚交换了个眼神:“走。”
明叔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小姐,这是”
“明叔,这是我在法国留学时的同学,曹尚,他今晚在这儿应酬。曹尚,这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明叔。”
明叔闻言收回警惕的目光,立刻微笑着向曹尚问好。
曹尚也立即态度和善地躬身回礼。
景芫他们一行人竭力低调,可一路走过去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尤其是景芫,若不是她的礼帽上的纱网挡了半张脸,加上明叔曹尚还有两个卫兵,恐怕那些个喝得兴起的男人早就围了上来。
曹尚见状眉头蹙得死死的,却还是沉着步子跟着一起走。
到了厢房,却发现里边只有景芫舅舅徐晏昌一个人。
景芫疑惑:“不是说您在应酬?”
徐晏昌没好气:“知道我在应酬你还来!这场合是你一个姑娘家该来的?还不快进来!”
景芫依言走了进去,回头却发现曹尚人不见了!此时却又不好再出去,只得问:“那您的同人呢?”
徐晏昌摆手:“他们喝得兴起,说要到花舫上吹吹风。你这么着急忙慌地找我干嘛?还非得找到这儿来?”
景芫倚在窗边,余光边搜索着曹尚的人影,边朝他小手一摊:“我要通行证,明儿一早我就随我的货回北平。”
徐宴昌“啪”地将茶杯磕在桌上,“我现在上哪给你开公函!胡闹!”
景芫施施然地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我准备好了,您只消往上把章这么一盖,我立马就走。”
徐宴昌:“……行!”
可章盖到一半,外边突然响起一阵枪声,整座楼都乱了起来,到处都是顾不上婉转的尖叫声。
徐晏昌本要盖章的手本能地停了下来,方才染了几分醉意的眼睛瞬间迸出两道利光,一把就要将景芫拉到他身后。
景芫也立即顺着他的力道挪动,却在发现他盖章的手停了下来时,二话不说就上前将徐晏昌的胳膊摁了下去,检查完章没问题,将公函往包里一塞,迅速躲到他身后:“舅舅,快走!”
徐晏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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