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的脚步和谈话声愈发近了,竹林这端少年郎挺拔俊秀的轮廓也隐隐乍现。
“世子,过了御花园就是朔元宫了。”皇帝身边的跟了几十年的内务府总管洪理公公俯身为少年指路。
“谢公公。”少年一袭鷃蓝色长袍,彬彬有礼。
朔元宫便是冷歌在定国公府修缮完毕前居住的宫殿。按理来说,世子居于后宫于理不合,但冷歌心里明白,此举是皇帝要向百姓显示皇恩浩荡!正如他和祖父当年还能活着,都是一般道理。
自他双亲逝世已有八年之久,按照礼制,自己作为父亲唯一的子嗣自然是要回京承袭爵位,坐拥定国公府,即便他当时才七岁。然而外公却特意赶来漠北乾州,又向圣上禀明,力排众议,称冷歌应在乾州守孝三年。他母氏一族为此大怒,生怕失了国公爵位的庇佑,不肯眼见着家族没落,孝期未满便攀上齐忠王上官佑,协同齐忠王经过两年密谋后发起叛乱。叛乱平定后,齐忠王一党皆处死刑。
冷歌母氏一族唯剩外公被赦免。叛乱一事他祖孙二人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于是在皇帝默许之下,冷歌待到如今方才回京。
祖父去年临终时也嘱托他:是时候,回京了!
这边,滕雪对着茉莉放空,任怡人的花香沁入肺腑,日光挤过花枝伸展在凝脂的面庞上。
冷歌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这般!
小姑娘看着年纪尚小,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下巴不显棱角,看起来极为可爱乖顺,却又掩不住来日的倾城姿容。
洪理见五公主便连忙拜见。
冷歌听洪理称眼前少女为时安公主,有一根尘封了许久的神经被拨弄,弹开浮尘。母亲说过那个公主,是她。
冷歌温文尔雅地向滕雪躬身作揖。“冷歌拜见时安公主。”
滕雪很快反应过来,这便是那漠北归京的世子。“滕雪见过世子。”这世子年纪轻轻,便一身沉稳严肃的鷃蓝,说不上意气风发,倒也不算违和。
身为皇帝多年的贴身侍奉,洪理心知令这世子入住后宫也算是陛下的一招险棋。如今四公主,五公主将要及笄,嫁娶之事也要提上日程,这世子可绝不在驸马候选行列之中!
于是他展了展那老奸巨猾的眉心,又是一捋拂尘,正要开口却被冷歌抢了先——
“冷歌舟车劳顿,这厢失礼了,去到朔元宫还需多加打点,便于此拜别时安公主,还望公主谅解。”少年文质彬彬,叫人挑不出错来。饶是洪理这块老姜也撇撇嘴,挑挑眉,暗里称他还算识趣。
滕雪心下自然也了如明镜,辞了冷歌,便要离开。圃中的白桔梗倒像是存心挽留,随着轻扬的裙摆将一片花瓣附在青衣上。本就是花儿贪恋美色,无伤大雅,这一幕落在少年眼中。
出于避嫌,他也未出言留住滕雪,右手堪堪停在半空,虚握了一把空气又收回。
御花园里,鷃蓝与天水碧就此别过,东趋西步。
其芳宫内。
宫中的小厨房将做好的菜肴端上铺着锦缎桌布的圆桌,滕雪和母妃看似其乐融融地用膳,实则空气稀薄的叫人窒息。
中途德贵妃突然放下碗筷,盯着滕雪。滕雪有条不紊地咽下嘴里的汤,又放下双箸。林霜身穿墨绿如意云纹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发间依旧簪着那支花丝蝶珠金簪——奢华但俗气,与通身的气质做派实在说不上般配。她拿着丝帕点了点嘴角,高傲地直起脖颈,冷冷启唇,“过了今日,往后跟那宫里的少来往。”
身边还这么多奴婢,母妃却毫不掩饰对皇后的敌意,滕雪当然知道这敌意从何而起,心中冷笑,她的母妃就连儿子送的簪子都日日戴着,如此念旧,怎么会轻易忘了杀子之仇呢。滕雪颔首答应:“是,儿臣日后定有分寸。”
谁料林霜冷哼一声,执手拍案,周身侍婢连忙跪下。她眼尾更是浸满恨意,“你有分寸?你哪里来的分寸?日日泡在那未央宫里,不知道的,倒真以为你是那皇后的嫡公主了!”德贵妃言语中尽是轻蔑,仿佛眼前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倒是自己恨透了的中宫之主。
滕雪自然不觉德贵妃怨气起的莫名,起身跪下,天水碧的裙裾风起成云又迅速垂坠在地,“母妃息怒。”滕雪压低了声音,“这其中缘由您是清楚的,母妃何不先将侍女们都遣退了。”毕竟她和皇姐在未央宫学礼一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这朝中上下闲话才会越少。
林霜却不看她,那些侍女也不知是走是留。“何必遣退?我心里自然有数,还望你心里也是有数的。”她一甩衣袖进了内殿,宛娘一干人也随之而去。滕雪躬着身,抬眼看着视线内逐渐消失的墨绿裙角,双手攥紧,右手指尖勾着天青色丝绸,指节隐隐泛白。
仟心起身去扶滕雪,伸手覆上滕雪青筋明显的右手,滕雪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拳头反握住仟心的手,原本手中的布料也徐徐垂下。
待到滕雪再抬起头,精致的脸蛋上早已轻车熟路地掩上了笑容。
这一顿饭便不欢而散。
德贵妃像今日这般对时安公主,于其芳宫上下也算不上稀奇了。不过说来也怪,贵妃娘娘对公主总是喜怒无常,就连一帮做下人的也暗暗在心里为温顺乖巧的公主抱不平,但面上却从不敢多说一字,以至于其芳宫外都以为贵妃与时安公主母慈女孝,好不和乐。
但滕雪心中却清如明镜。
林霜在皇上还是太子时就被纳为侧妃,后来随着皇上称帝,被封贵妃,坐拥其芳宫。林氏一家也因此更上一层楼。
嘉焉元年,在已逝世一年的长公主上官樱风的忌日前,梁王上官延也就是当今太子大病一场,一连半月卧床不起。忌日当天,一位德高望重的祭司一通鬼神之说将矛头指向德贵妃,至于这祭司究竟有没有受人指使,倘若有,又是受何人授意,也不得而知了。
当时林家如日中天,却也被各路将臣虎视眈眈。新帝也一心扑在朝政上,为稳固朝臣,也为了制衡林家,对外宣称德贵妃自请去城郊钟山寺祷告一年,这事也算结罢。可在外人眼中就成了她心虚,怕是真心思不正,身带邪气。
有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林家也为此受了不少牵连。这件事于德贵妃便如鲠在喉,回宫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
直到嘉焉三年,许是上天为了补偿她,樾王上官建出生,她才像是浮萍有了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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