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  天还未明,年九福就在外面叫起。

    “殿下,卯时了。”

    他的声音很轻,  但一向睡不沉的萧成煜还是立即便睁开双眸。

    刚醒时,他还有些梦中迷茫,躺在床上缓了会儿神,  才逐渐清醒。

    待他苏醒,  才突然感受到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萧成煜很快忆起昨日事,想起了那一句晚安。

    不知为何,  萧成煜的起床气去了大半。

    帐内帐外皆是漆黑一片,  萧成煜偏过头来,  在黑暗中描摹沈轻稚的面容。

    帐子里太暗,  他什么都看不清,  只能看到她小小一团躺在自己身边,  正睡得香甜。

    这姑娘倒是好心性,  在石榴殿还能睡得这般熟。

    萧成煜莫名勾了勾唇角,  他轻轻坐起身来,掀开身上的锦被,  然后就顿住了。

    沈轻稚睡在他外侧,  他若要下床,必要惊动她。

    于是,  如何下床这件事难倒了从不纠结的太子殿下。

    直到年九福开了房门,  进来殿中在帐幔外再度提醒,  萧成煜才叹了口气,缓缓起身顺着床位的空隙爬了出来。

    年九福听到动静,轻手轻脚掀开帐幔,就看到在床尾狼狈爬出来的太子殿下。

    萧成煜:“……”

    年九福:“……”

    年九福僵硬着一张脸,  伸手把萧成煜扶起来,跪在床榻边伺候他穿好鞋袜,然后便冲身后挥手,把捧着水盆、温巾、牙粉、梳篦的黄门往外室一赶,弯腰跟着萧成煜出了内室。

    刚一出来,年九福就忍不住大喘一口气。

    萧成煜睨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下,又变回了往日冷硬寡言的太子殿下。

    年九福让黄门们小声些,伺候好萧成煜洗漱,然后便亲自给萧成煜穿太子常服。

    不年不节的小朝不用穿大礼服,近来陛下身体违和,不行早朝,都是萧成煜以太子之位代行主持朝政,他又不用坐在龙椅上,只在边上多加一把宝座,因此便也从不穿礼服,只穿玄色常服即可。

    年九福利落地给他穿好里外几层的常服,这才请他在妆镜前落座,由梳头黄门给他束发。

    萧成煜还未弱冠,头发不能全部盘成发髻,还要留尾发披散在身后,倒是把他的年轻显露出几分。

    太子殿下气势太足,若非这飘逸的散发,让人总会忘记他不过十九之龄。

    年九福侍奉在边上,在食盒里挑挑拣拣,选了一块枣泥核桃酥放在萧成煜手边。

    “殿下,今日可要如何赏?”

    侍寝宫女第一次侍寝是必要赏赐的,这赏赐也有定例,不过是金银珠宝各一,便也就足够。

    但无论是因着皇后娘娘的面子还是萧成煜的态度,年九福都不敢随便打发这位沈姑娘,因此才多嘴一问。

    然他问完,萧成煜也只安静吃核桃糕,并未回答。

    年九福:“……”

    年九福真是觉得萧成煜这性子太过别扭,他心思太深,又总不肯明说,往常都要叫人猜上个千百回,最后才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不过好在年九福伺候他多年,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倒也能猜到五六分,总不会随意办坏事。

    见萧成煜不言不语吃核桃糕,面容上却很闲适,不同以往早起上朝那般满脸阴翳,年九福思忖片刻,便斗胆猜测:“给沈姑娘加一等?”

    萧成煜没说话,这一次,说话的却是那位应当在熟睡的沈姑娘。

    沈轻稚细细软软的嗓音从寝殿内飘出来:“殿下,您起了?”

    萧成煜捏着核桃糕的手微微一顿,年九福赶忙窜到内室门边,飞快打开了房门:“沈姑娘,晨安。”

    沈轻稚身上已经穿好了外衫,只头发来不及盘好,随意用丝帕束好,披散在脑后。

    她脸上的妆容已经尽数洗净,借着晃晃宫灯,照耀得雪白小脸素雅别致。

    沈轻稚似是还未睡醒,素净的小脸上都是困顿,她迷迷糊糊踏出寝殿,直往萧成煜身边而来。

    “殿下,晨安。”

    她这么说着,唇边绽放出温柔的笑意,如同深夜里安静绽放的昙花,幽香氤氲,静雅别致。

    素面朝天的沈轻稚,显得越发稚嫩可爱,此时瞧她,才让人意识到她也不过二九芳龄。

    萧成煜的发髻已经束好,他用温帕擦干净手,道:“怎么起了?”

    沈轻稚来到萧成煜身边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

    她眉目含笑,温柔端庄:“妾侍奉殿下晨起,是规矩也是本分,妾今日未及醒来,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经过昨夜那一遭,萧成煜多少知道她性子,她心中其实并无多少对太子这个身份的崇敬之心,她只要往上爬,只要做人上人,只要在宫里无人能及。

    此时这般做派,倒也不是给他看的,而是给年九福等人瞧。

    萧成煜知道她的心思,难得不觉得她的直白市侩,反而很是可爱,因着即将早朝,无暇他顾,萧成煜便也不多同她逗趣。

    他起身道:“你昨夜伺候得疲累,今早孤便免了你的侍奉,去歇着吧。”

    这话一出口,沈轻稚就明显感受到那几个小黄门的眼神变了。

    萧成煜实在上道,知道皇后要什么,她要什么,更知道自己要什么。

    有个这样的上峰,往后日子定不难过。

    这么看来,这母子两个当真是一模一样。

    思及此,沈轻稚脸上泛起红晕,笑容越发灿烂,她也不管边上到底站着多少黄门宫人,往前行了几步,软若无骨地靠近萧成煜怀中。

    沈轻稚比他矮了足有大半个头,要想瞧清他的面容,就得乖巧地仰着头,把自己脆弱的脖颈展露出来。

    她一双手轻轻捏着萧成煜的腰带,软软靠在他身上,吐气如兰,眉目含情:“殿下,妾舍不得你。”

    瞧瞧,这般的媚骨天成,谁又能舍得?

    萧成煜不知为何,心情越发晴朗,他唇角勾起一抹喜悦的弧度,大手一伸,一把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年轻太子的手很大,很厚,也很炽热。

    沈轻稚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脊背处蹿升,带着热意蒸腾在她白皙的面容上。

    萧成煜低下头,双眸凝视着沈轻稚的桃花目。

    “孤,自也舍不得你。”

    萧成煜给了这一句承诺,沈轻稚似是羞红了脸,她既欢喜又羞赧,眼眸轻颤,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飞舞,迎来了四季。

    沈轻稚羞赧片刻,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便捂着脸,害羞地跑回了寝殿中。

    嘭的一声,她还不忘合上房门,杜绝了门外的视线。

    萧成煜:“……”

    母后选中她,怕不是看她演技高超,行为做派无一不精?

    不过……萧成煜伸手摸了摸被亲吻的侧脸,那柔软的触感似还残留,让人难以忘怀。

    这个临别之吻,当真勾人心神。

    萧成煜低笑一声,转身甩袖:“上朝。”

    萧成煜一走,石榴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姚朝桐领着戚小秋到得门前,问:“姑娘,可要叫起?”

    沈轻稚不急着起,她困顿打了个哈欠,声音却带着雀跃:“殿下让我再睡会儿,那我便睡个回笼觉。”

    字字句句,像极了被人宠爱过的小姑娘。

    姚朝桐只一眼就能觉出这位沈姑娘的特殊,不提别的,只看年九福的态度,她就能明白分毫。

    刚早晨那么大动静,姚朝桐虽未在萧成煜跟前伺候,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对这位沈姑娘越发慎重,丝毫不赶怠慢。

    她说要睡回笼觉,那就让姑娘好好睡。

    姚朝桐声音殷勤:“姑娘,早晨想用什么?刚年大伴吩咐了,让御茶小膳房给姑娘出早食。”

    宫里一共处小膳房,帝后太子各一处,所出皆是精品,在这里面伺候的尚膳太监皆是大厨,比之御膳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轻稚一听这话,便更高兴了,她略一思忖,竟是说:“早晨想吃肉夹馍和胡辣汤。”

    这两样早食都不难,但不是长信宫的份例早食,沈轻稚即便在春景苑一下子红火起来,也从没点过,因为膳房里没有这个菜品。

    姚朝桐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好,姑娘先去安置,我这就去安排。”

    说罢,她吩咐了戚小秋几句,便退下去忙了。

    戚小秋等她走远,才道:“姑娘,可要吃茶更衣?”

    隔着房门,沈轻稚也不叫她忙,只说:“你也去睡一会儿,也不过就睡一个时辰罢了。”

    说完,她就随手换下外袍,整个人舒舒服服窝在床上,合上双眼,没心没肺睡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时。

    沈轻稚睡得舒服,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道:“叫起。”

    姚朝桐亲自领着小宫女们进来伺候她洗漱。

    那殷勤劲儿,戚小秋都插不上手。

    沈轻稚也不让戚小秋忙,很是悠然自得地被姚朝桐伺候洗漱更衣,盘好发髻之后,早食也到了。

    沈轻稚在明亮宽敞的明间里坐了,垂眸看向桌上丰盛的早食。

    她点的都有,她没点的也有。

    沈姑娘喜吃绿豆百合粥,喜吃各色点心,喜吃烧麦,今日桌上样样俱全,甚至还放了个层的枣木雕花食盒在边上。

    姚朝桐笑着说:“姑娘,郑姑姑吩咐了,知道您爱吃点心,特地多做了几碟,姑娘喜欢哪个我都给姑娘装了,姑娘带回去慢慢吃用便是。”

    瞧瞧,这就是“宠妃”当有的孝敬。

    沈轻稚眉目弯弯,笑意盈盈,她声音里也透着轻快和喜悦。

    “那就多谢郑姑姑和姚宫女了。”

    “真是太精心了。”

    姚朝桐微一弯腰,语气诚恳:“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自然,沈轻稚也很大方,她几乎留了半桌早食给姚朝桐和戚小秋,待得用完早食,暖轿早已等候在外。

    沈轻稚被戚小秋扶着出了石榴殿,姚朝桐站在门外,冲她再一行礼。

    “姑娘,待您再临。”

    沈轻稚回过头,冲她嫣然一笑:“我自会再来。”

    ————

    待沈轻稚回了春景苑,苑中的宫人们皆上门道喜,沈轻稚也笑着给了红封,这是讨喜旧例。

    待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朱兴海才匆匆赶到:“哎呦姑娘,刚去给姑娘预备午食,这才来晚,姑娘可莫要嫌弃。”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早些日子还是一副鼻孔朝天模样,现在却跟孝顺孙子似得,那张脸能笑出一朵花来。

    在这长信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比比皆是,不差朱兴海一个,但朱兴海显然是个中高手,脸皮比城墙还厚。

    沈轻稚既不会为他的虚伪生气,也不因他的讨好得意,在沈轻稚看来,他不值得自己用心半分。

    因此,在听到朱兴海的巴结之后,沈轻稚也笑:“有劳朱公公了。”

    沈轻稚挥挥手,戚小秋便上前送出荷包:“朱公公,同喜,同喜。”

    朱兴海笑眯眯收下荷包,又道:“姑娘,以前是我瞎了眼,分不清石头明玉,如今好歹清醒过来,自是知道要效忠于谁。”

    他如此说着,垂下眼眸,声音压得很低:“姑娘放心,以前谁寻您不痛快,我都能让她加倍不痛快,保准让姑娘满意。”

    沈轻稚正在吃茶,她依旧喜吃茉莉香片,并未因得了太子殿下的恩宠而有什么转变。

    听得朱兴海这话,沈轻稚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朱公公,你是春景苑的大黄门,也是纯卉嬷嬷亲自选出来的贴心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

    沈轻稚声音又轻又软,若只听口气,只让人如沐春风,可若细听言辞,却让人如坠冰窖。

    “朱公公,我以为你应当明白,自己因何行事?”

    朱兴海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些日子,他整日里来沈轻稚面前巴结讨好,想要一改往日的怠慢轻视,沈轻稚从未冷脸以待,总是温言笑语,客气又温柔。

    这样日子久了,朱兴海就以为沈轻稚是个好脾气,不会为以前的事翻旧账。

    他一贯在春景苑耀武扬威,嚣张跋扈,也以为沈轻稚即便不同他当即翻脸,也不敢直翻旧账,毕竟太子殿下于后宫并不热络,大抵也不会有如今宜妃、贤妃等诸位宠妃的热闹光景,那他有什么可怕的?

    是以,因他反过头来巴结沈轻稚而得罪了王夏音,朱兴海也只想着借沈轻稚的名头来挤兑王夏音,把以前她的颐指气使尽数奉还。

    然而朱兴海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沈轻稚竟然不答应。

    她不过是个孤身宫女,无家无族,是宫里命最贱的人。

    可如今她不仅得了太子殿下的眼缘,侍寝之后还能被毓庆宫如此客气送回来,就意味着她也不是任人欺凌的麻雀,似即将要飞上高枝了。

    朱兴海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但他未当即发作,只是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上去不显得那么凌厉。

    两吸之后,朱兴海才稳住了心头的郁气。

    “姑娘,姑娘是我想差了。”朱兴海伸出手,狠狠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只听啪的一声,鲜红的指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朱兴海把自己打得偏过头去,然后才压着嗓子道:“姑娘是姑娘,春景苑是春景苑,我自当要为春景苑好好效力,为纯卉嬷嬷分忧解难。”

    这话说对了。

    沈轻稚眉目微微一松,显得满面慈悲:“朱公公,您瞧,不用我多说,您就什么都懂。”

    “有你这份聪慧伶俐,嬷嬷往后一定会轻松写意,不会多有纷扰。”

    朱兴海低下头:“姑娘放心,我一定尽心为嬷嬷当差。”

    沈轻稚轻声笑了。

    她的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在春日的暖风里回荡,但停在朱兴海耳中,却如同催命铃符,让人脊背发凉。

    沈轻稚道:“朱公公自来有成算,我很是放心。”

    沈轻稚说完,朱兴海自觉不能多待,这才快步退了出去。

    待他从右侧厢房出来,这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满眼阴霾地回头看了一眼终于安静下来的右侧厢房。

    他身后跟着的小黄门上前半步,担忧道:“师父,这可怎么办?”

    朱兴海满心怒火无处发泄,听到这愚蠢至极的问话,转身就给了小黄门一个大嘴巴。

    “蠢货,你没听懂姑娘的话吗?”

    他说着,快步往前行去,一眼都不看嘴角落了血的小黄门:“你这就去膳房,告诉他们,中午王姑娘的午食千万不要怠慢,若是谁敢怠慢王姑娘,就是同我作对。”

    小黄门脸蛋生疼,嘴里都是血腥气,却不敢叫痛,只瓮声瓮气道:“是。”

    朱兴海站在垂花门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右侧厢房。

    最终,他垂下眼眸,压下了全部的怒气。

    他终于意识到,他这一次当真看走了眼,押错了宝,不仅轻率得罪了沈姑娘,在尚宫局那边也没讨到好。

    这可怎么办?为今之计,就是两边都当孙子,两边都不得罪。

    毕竟,他是纯卉提拔上来的,他所作所为也是纯卉暗许,若此时他被纯卉推出去顶锅,那以后纯卉嬷嬷还如何再使唤手下人?

    再说,纯卉这一次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朱兴海抖了抖身上的冷意,他果断调转脚步,快步寻纯卉而去。

    他并未看见,捂着脸离去的小黄门满脸怨恨,而角落里,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他的老朋友,也是老对手——李大山。

    此时的沈轻稚,却半分精神都不分给朱兴海,在她看来朱兴海还是太过莽撞,在不知她性子的情况下贸然行事,这才两面都不讨好。

    事到如今,他再想左右逢源已不可能。

    沈轻稚同戚小秋道:“也不知太子殿下会赏什么,不过多半是年大伴来挑选,希望得些实惠东西。”

    “银子要紧,头面也要紧,”沈轻稚喜上眉梢,“这一趟侍寝简直赚了,还是皇后娘娘慈悲。”

    她在坤和宫待了四年,除了第一年年纪太小,后来渐渐长大,成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伶俐人,在她身边伺候的机会越发多起来。

    越是跟苏瑶华相处,沈轻稚便越发欣赏这位皇后娘娘。

    除了那一日醉酒,她道出了心底深处的怨恨,但也不过两句,待得眼泪擦干,她就又是平日里冷静自持的皇后娘娘。

    她永远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一点,沈轻稚同她相仿,所以才明白她下的每一步棋,懂她所有的打算。

    在弘治帝重病的情况下,其实太子最好整日里吃斋念佛,忙碌政事,若是能睡在议事堂最好,那般的夙兴夜寐,才是那些老阁臣们最喜欢的储君。

    但苏瑶华偏偏给太子殿下安排了一次侍寝。

    这一次侍寝,沈轻稚虽未真的“侍奉”萧成煜,但母子之间的慈悲和孝顺,却显露分毫。

    她也告诉老臣们,太子虽然年轻,却有出身氏族的母亲,谁都不能轻易拿捏他。

    于前朝而言,帝后相合,一家口和乐融融,皇后同太子如此母慈子孝,却也让朝臣放心不少。

    这也更意味着,肃王想要起事,大抵不会有太多人支持。

    毕竟,萧成煜除了出身略有些“缺憾”,几乎是个完美的继承者了。

    思及此,沈轻稚道:“唉,你说我这绣活本就不好,那绣出来的东西我自己都不敢多看,如今却偏要靠绣活来行事,也不知得罪了哪位神仙。”

    戚小秋有些不明所以,她眨眨眼睛,很直白问:“姑娘,您是何意?”

    沈轻稚笑得很是有些苦涩:“我昨日侍奉殿下,并未侍寝,然今日却得如此珍重,那你说,我们昨日都做了何事?”

    宫女妃嫔是否侍寝,起居注都会一字不漏,侍寝就是侍寝,未侍寝就是未侍寝,除非皇帝或太子自行改正,掩盖事情真相,那么起居注上便就是真相。

    她此番是侍夜,并不等同于侍寝,此时也不得侍寝,她这个机缘是皇后给的。

    戚小秋只愣了片刻,便立即回过神来,她道:“皇后娘娘!”

    沈轻稚笑眯眯点头,伸手在白瓷碟中取了一块蝴蝶酥,塞进她口中:“孺子可教也。”

    “我侍奉殿下,只能认真聆听殿下对皇后娘娘的孝心,对皇后娘娘凤体的担忧,并且适时表示自己会为娘娘虔诚祈祷,如此,殿下才会高看我一眼。”

    “我也要感恩娘娘给我这个脸面。”

    所以,沈轻稚刚借着给陛下祈福绣了个荷包,如今,她要再给皇后娘娘绣一个。

    这是她虔诚孝心。

    戚小秋道:“姑娘想得长远。”

    沈轻稚眉眼弯弯,眼眸里有着昂扬的斗志和意趣:“这宫里的戏,是一出接着一出的,不到最后,无人知结局。”

    “但相对的,也着实精彩绝伦,高潮迭起。”

    “你说,岂不有趣?”

    戚小秋看着她满脸兴味,不由跟着笑了,她道:“姑娘,瞧着你高兴,我也觉得高兴。”

    沈轻稚摆弄笸箩里的绣线,道:“日子有盼头,自然就高兴。”

    她选出要给皇后娘娘做的花样,又挑出绣线,才道:“你且等着,一会儿下了早朝,太子殿下就会立即去看望皇后娘娘,然后母子二人会一起用一顿丰盛午食,再去看望陛下。”

    戚小秋几乎是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因着沈轻稚总是气定神闲,她对她的信任越发高涨,如今几乎是沈轻稚一个命令立即行事,从不犹豫。

    “姑娘聪慧。”她只如此肯定说。

    沈轻稚笑了笑,刚要继续手里的活计,就听外面传来熟悉的热闹。

    眨眼功夫,简义公公就领着一群小黄门,满脸喜意地站在门口,朗声道:“沈姑娘,毓庆宫有赏。”

    沈轻稚被戚小秋扶着出了门,她在门口向毓庆宫方向行礼,然后才道:“谢太子殿下赏。”

    简义朗声道:“春景苑宫女沈氏,孝心可嘉,体贴忠信,着赏银五十两,观音坐莲碧玺金顶心一支,白玉如意金簪两对,嵌宝花蝴蝶金簪一支,嵌宝花蝴蝶耳环一对,青瓷茶壶一套,五色绢丝各两匹,丝绵四匹,御供苏合香一盒,御供香药一盒等。”

    这一连串说下来,就连跟着过来捧场的纪言和圆圆都惊讶张了张嘴。

    沈轻稚却淡定自若,又冲毓庆宫屈膝行礼,道:“谢殿下赏赐。”

    简义并未多言,只笑道:“姑娘昨夜劳累,今日好生歇息,我便不多打扰。”

    待戚小秋把他送走,回来看着摆了一桌的赏赐,不由咋舌:“太子殿下可真大方。”

    这比定例翻了五倍不止,都是萧成煜的私库所出。

    沈轻稚看着那一套云过天青青瓷茶具,不由笑了:“太子殿下是个好上峰。”

    ————

    也不知是否亲缘和睦,总之,在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细心关照之下,弘治帝的身体略有些好转,每日都能见一见朝臣,问一问国事。

    虽不能彻底康复,却也令人心中振奋,把宫中因帝病而遮覆的阴云一径吹散,宫中上下也终于有了春日生机。

    而这生机更因太子妃嫔的入宫而蓬勃喧闹起来。

    月下旬,帝命后拟懿旨,着请之前封妃诸位千金入宫,令入储秀宫受训。

    月底,随着满城缤纷花海,四顶青盖銮轿顺朝华门入宫。

    太子良娣蒋莲清、章婼汐,太子良媛冯盈、张妙歆身穿翟衣,以入宫闱。

    四位太子妃嫔入宫之后,并不能直入毓庆宫,要先在储秀宫受训一月,待得学成方能侍奉殿下。

    然她们的入宫,代表着以门阀蒋氏,勋贵章氏、何氏,文臣张氏,以及外戚冯氏皆领受圣恩,臣服储君。

    待得太子妃嫔入宫这一日,宫中可谓是热闹至极,繁华似锦。

    皇后娘娘颇有成算,把这入宫礼弄的锦绣非常,堪比当年四妃入宫,如此一来,便给足了四位新妃颜面。

    一时之间,储秀宫风采斐然,而春景苑却黯然无光。

    毓庆宫中无嫔妃时,那春景苑的姑娘们就是贵人,但若有了家世出众的嫔妃们,那侍寝宫女便立即一文不值。

    不过一两日的光景,待得寒食节时,从膳房送来的冷食点心,便全是上月旧存,瞧着很不像样了。

    纯卉自不愿受这份冷待,她在春景苑顺风顺水五载光景,即便是侍寝宫女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可先有沈轻稚未做小伏低,又有寒食节膳房阴奉阳违,纯卉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来。

    因着节日,沈轻稚她们今日休沐,因此,沈轻稚便叫戚小秋也闲下来,陪她一起下棋。

    戚小秋棋艺不精,毛皮都不通,只能乱七八糟落子,却不想竟有些奇思妙想,惹得沈轻稚落子时竟是反复盘桓,颇有些棘手之感。

    “姑娘,”戚小秋有些好笑,“姑娘,我是随手下的,乱做一气,姑娘何妨如此认真行事。”

    沈轻稚也不恼,闻言挑了挑轻眉,道:“下棋如做人,怎么可以敷衍了事?”

    “再说,如今日子长,无事可做,有了事就好好做,也不枉这棋子摆出来。”

    她总是有些旁人说不出的道理,戚小秋没劝住,便只得继续陪着她下棋。

    却不料一局未完,外面却传来一道温婉声音:“沈姑娘,晨安。”

    沈轻稚抬起头,穿过明间和次间之间的珠帘,一眼便看到外面站着的纪言。

    纪言冲沈轻稚屈膝福了福,温言一笑:“姑娘,刚坤和宫来了人,道娘娘招您过去。”

    自打来了春景苑,沈轻稚已大半月未见皇后娘娘,却不料今日过节,皇后娘娘却想起了她。

    沈轻稚闻言并未惊讶,她淡然一笑:“是,我这就准备,立即前去。”

    纪言顿了顿,道:“姑娘辛苦了。”

    沈轻稚没同她多言,只让戚小秋给自己换了一身新绢衫,淡雅的竹绿绢丝衫子上绣了层层叠叠的竹叶,下裳的长裙晕染渐开,一路由浅至深,最终堆叠到绣花鞋边的翠竹襕纹。

    这身衣裳一穿,立即便有了世家千金的素雅静谧。

    沈轻稚重新梳了头,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碧玉簪,然后便领着戚小秋出了门。

    从春景苑去坤和宫,一路怎么也要行两刻有余,今日天气晴好,沈轻稚一路行来心情也是极好的。

    她年轻貌美,衣着素雅,同旁的宫女皆不相同,一路行来,路过的宫女皆是冲她颔首素礼,沈轻稚也回以微笑。

    春日烂漫,姹紫嫣红,晴空万里。

    沈轻稚仰头看着狭长宫巷上方的晴天,同戚小秋笑道:“今日是个好天气。”

    戚小秋也跟着笑,她未问沈轻稚皇后娘娘为何唤了她去,只道:“下午若是日头也好,姑娘便在院中投壶吧。”

    皇子们的侍寝宫女身份特殊,她们除了春景苑,其余之处皆不可四处走动,说起来,还不如在坤和宫时自在。

    但沈轻稚却仿佛早就习惯,今日难得得召出门,也是满心欢喜,很是知道如何让自己知足。

    “好啊,”她道,“我手很稳,到时候输了你别哭鼻子。”

    主仆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待到了坤和宫,守门的小黄门老远就瞧见她,立即喊:“哎呦是沈姑娘,快请进,刚春溪姐姐来问过一回了,只等您来。”

    沈轻稚冲他和气一笑,寒暄一句,这才进了坤和宫。

    她一进去,便瞧见几个眼熟的小宫女守在前院中,立即便知道皇后此刻在前殿暖阁。

    沈轻稚也不用人领路,自己便来到暖阁前,站在外面对张春溪点点头。

    张春溪留在坤和宫,成了沐芳姑姑身边的一等宫女,也算是有了好去处。

    她年轻稚嫩,脸蛋圆圆,瞧见沈轻稚来了,立即便眯眼睛笑起来,小声说:“姐姐可来了。”

    她同沈轻稚见过礼,又笑着同戚小秋点头,然后才道:“姐姐稍等,我进去通传。”

    不多时,张春溪便从里面传来,很规矩对沈轻稚去了屈膝:“沈姑娘,皇后娘娘宣召,请进。”

    沈轻稚道:“多谢。”

    然后便轻手轻脚进了暖阁。

    穿过仙鹤青松门扉,穿过小雅室,再绕过山河永安屏风,才来到皇后经常待的暖阁。

    如此春日时节,整个盛京都暖和起来,温柔的风吹过盛京大街小巷,自也不会忘了正中央雕梁画柱的长信宫。

    但此刻暖阁中却还烧了炭盆,显得有些闷热。

    沈轻稚半垂着头,她不抬头张望,也不好奇打量,就这么小碎步来到贵妃榻前,在苏瑶华前两步之处站定。

    “奴婢见过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沈轻稚轻声说着,屈膝行礼,仪态端方,整个人的气度与之前相比似别无二致,若仔细去品,却能感出分区别。

    到底不同了。

    苏瑶华很是亲切,她斜靠在贵妃榻上,膝上搭了条羊绒毯子,正捧着热滚滚的红枣茶慢慢吃。

    “坐下说话吧。”

    小宫女搬来绣墩,沈轻稚便擦着边坐了,腰背挺直,微微颔首,显露出修长优美的脖颈来。

    苏瑶华在她身上看了一眼,然后便放下茶杯,声音温和:“几日不见,觉得你都长大了些。”

    沈轻稚很能听到她声音里的笑意,顿了顿才有些不好意思:“娘娘取笑奴婢。”

    她虽是侍寝宫女,却到底只有大宫女的品级,在皇后娘娘面前,是要自称奴婢的。

    苏瑶华只同她说了几句,便突然道:“你如今不比从前,怎么还是奴婢来奴婢去的,到底不太妥当。”

    沈轻稚心中一动,嘴上却有些撒娇:“奴婢自来宫中便侍奉娘娘膝下,在娘娘面前,奴婢自是奴婢。”

    她抿了抿嘴,唇边荡漾出可爱的梨涡:“旁人想给娘娘当奴婢,还没这个机缘呢。”

    这话说的,当真是冷天送热水,让人舒服极了。

    苏瑶华眼底笑意更浓,她轻咳一声:“那也不许再如此自谦,从进入春景苑开始,你就不再是坤和宫的奴婢。”

    她顿了顿,道:“但你我之缘,却更深了一层。”

    高位者言辞恳切,温言软语,下位者自当感激涕零,忠心不二。

    沈轻稚道:“娘娘抬举我了。”

    她未再多卖弄,只话锋一转:“今日是寒食节,娘娘胃口不开,一贯怕冷,今日还是吃些热食吧。”

    光吃糕点,只半日皇后就撑不住,定要全部吐出来。

    苏瑶华笑容温柔:“你同皇儿一般,就会盯着不让我多吃冷食。”

    沈轻稚抿唇笑笑,显得有些瑟缩。

    她们两个说了会儿家长里短的琐事,苏瑶华问了问春景苑如何,沈轻稚也只答:“春景苑上下都很好,人人都很和气,我很好。”

    春景苑到底如何,苏瑶华心中有数,但沈轻稚就可以四两拨千斤,风轻云淡打了纯卉的脸,让她不敢再造次。

    她甚至没用她的手,也没借皇后的名头,只那么简单拿捏了如今宫中形势,简单一个荷包,就把自己在春景苑的地位立了起来。

    聪明过人,却不张扬,甚至没有大动干戈。

    这才是苏瑶华选她的根本,沈轻稚仿佛天生就适合在宫闱里生活,她看人做事从来都不含糊,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取,不想要什么,没有人可以难为她。

    她的手腕灵活,蕙质兰心,却从不仗势欺人,只轻轻巧巧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事情便迎刃而解。

    皇后想起刚进宫的那四位千金小姐,当真是金枝玉叶,妍丽娉婷,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各有各的美。

    但她们却都不能拿捏,也不会同她,同苏氏,甚至同皇室低头。

    她们更不可能同皇儿一条心。

    皇后娘娘垂眸看向沈轻稚,看着她唇边恰到好处的梨涡,看着她半垂着的妩媚眼尾,她道:“轻稚,你可知我为何召你来坤和宫?”

    沈轻稚神情不变,只是抿了抿嘴唇,道:“我不知。”

    苏瑶华伸出手,让她也伸出手,两个人的手轻轻握在一起。

    她的手细腻柔软,却冷若寒冰,反观沈轻稚的手,因着早年经常劳作,她的手并不如世家小姐那般柔弱白皙,反而似有钢筋铁骨,只这一握住,就让人觉得有千斤力道。

    结实、有力、温热。

    她能握住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苏瑶华笑道:“不,你知道。”

    沈轻稚心头微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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