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沈轻稚刚搬过来就被萧成煜召见,虽然只坐在一起吃了顿午膳,也并未多说几句话,但沈轻稚却明白了萧成煜意思。
聪明人不用别人多说半句,便能见机行事。
因萧成煜先见了她,刚入毓庆宫的四位娘娘便不能去正殿拜见太子殿下,若是去了,那就是跟在一个小小的奉仪身后巴结太子,娘娘们不是宜妃娘娘那般毫无顾忌,自丢不起这个人。
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她们才会坐不住,要会一会这个沈奉仪。
知道萧成煜的态度,知道他不愿意轻易被前朝的权臣勋贵拿捏,沈轻稚便也知道要如何行事。
只要不越界,她就可以恃宠而骄。
即便是在高位娘娘们面前,沈轻稚眼眸中也并无半分惧怕。
她的话语,她的态度,令原本满脸矜贵的蒋莲清微一蹙眉,沈轻稚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一种被冒犯的不满。
她轻轻颔首,细长的脖颈垂落优美的弧度,白皙的下颌沁着柔光,把那种女儿美丽展露无遗。
“此事,”蒋莲清静了几分,被众人如此瞧看,她不得不开口,“此事我已知晓,便就此揭过,不必再提。”
蒋敏张了张口,却最终只是冷冷瞥了沈轻稚一眼,不敢辩驳。
今日事本就是蒋敏的错。
错在蒋敏入宫一月,却未明白宫规为何,或许是门阀大族的傲慢让她迷了眼睛,自以为可以横行无阻。
但这个小小的奉仪,两句话就叫她栽了跟头。
沈轻稚且不管这对蒋氏主仆是何心思,她只道:“既良娣娘娘如此明言,那我便听从便是,不过……若下次我想念诸位娘娘,不请自来,定会规规矩矩在门口等通传,绝不僭越。”
听到这话,章婼汐差点没笑出声,她轻咳一声,借着吃茶的工夫掩盖自己的笑意。
而冯盈却根本不顾及蒋莲清,她闻言立即笑着说:“好啊,以后若是得空,沈妹妹可来寻我玩。”
她这么一笑,那张清秀的脸上,便多了些许喜气洋洋,似是个一团和气的面团人。
沈轻稚也很客气:“谢良媛娘娘恩赏。”
话到这里,实在也没必要多言,沈轻稚只要说她今日之行合规合法,那后面同蒋敏起了“冲突”就在情理之中。
太子奉仪和管事姑姑都是正七品,但太子奉仪毕竟是嫔妾,自来就是半个主子,她被蒋敏那般言辞犀利,自当要回击。
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待得事情评析结束,明间门之内瞬时便冷了下来,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似都只是过来静坐,她们不言语,沈轻稚也不开口。
她倒要看看,这些年轻姑娘能枯坐到几时。
果然,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蒋莲清又坐不住了,她轻轻把茶碗放下,声音依旧透着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是扎心。
“沈妹妹,咱们都知道,你以前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皇后娘娘很喜欢你这规矩的伶俐人,是以,你才被赏赐给殿下吧?”
沈轻稚听到这般言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也端起手边的茶杯,不徐不慢地抿了一口。
一口茶吃完,沈轻稚才轻轻开口:“这是清溪鹧鸪山所出的鹧鸪山雪,茶汤清亮,有雪松之气,意蕴悠长,回甘凛冽,很是好吃。”
沈轻稚说到这里,轻笑出声:“谢良娣娘娘赏赐。”
这话答非所问,却也全然应上了蒋莲清的问题,毕竟,蒋莲清自己便是清溪蒋氏出身,这鹧鸪山雪就是蒋氏娘家左近鹧鸪山的茗茶,虽好喝,却也并非举国皆知。
沈轻稚只这悠悠然然一口,便能勘破这茶的端倪,足见其在品茶上是高手。
蒋莲清被沈轻稚这么不软不硬怼了回来,立即便攥紧了手心,但她在长吸两次之后,却很快便冷静下来,眉尾一挑,眼眸之中的傲慢和凛然便悉数而出,朝沈轻稚身上刺去。
“果然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方能见我这清溪八珍之一,如此说来,倒是皇后娘娘见识广博,喜清溪这茶,是我蒋氏的荣幸了。”
这一句倒是妙极。
沈轻稚终不觉无聊,她微微坐正身体,似在聆听蒋莲清的话。
蒋莲清的目光却已从她身上挪开,幽幽看向从头至尾都未出一言的张妙歆。
她冲她微微一笑:“张妹妹,你怎么一直不语,咱们都是头一回见沈妹妹,怎不同她熟悉几句,以后也好同居一宫。”
蒋莲清猛地将话锋转到张妙歆身上,似乎令张妙歆很是错愕,她眨了眨眼睛,好半天都没回过身来。
若非她身后的姑姑轻轻推了推她,她还在那独自愣神。
“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妙歆的声音又柔又弱,似是力气不足般,令人听了便心生怜惜。加之她娇娇小小,个子比沈轻稚要矮上大半个头,面色苍白,身骨伶仃,一看便是个娇娇弱弱的病美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蒋莲清:“蒋姐姐,我一定要说什么吗?”
明间门内陡然一静,少倾片刻,蒋莲清才摆手:“无妨,你对沈奉仪无话可说,那便不说。”
蒋莲清看向冯盈:“冯妹妹呢?可有什么想说?”
冯盈倒是同张妙歆不同,她沉吟片刻,却是直接同沈轻稚开口:“沈妹妹,我听闻皇后娘娘身体不丰,适逢入宫时家中几番准备,给我带了一匣养神丹,不知我是否可以供给娘娘?”
这倒是很有孝心。
沈轻稚垂下眼眸:“良媛娘娘当真是孝顺至极,若娘娘想要供奉给皇后娘娘,不如先送入太医院,若是这药稳妥,太医院自当会呈给娘娘,也全了良媛娘娘的孝心不是?”
沈轻稚给的这个做法,是宫中最稳妥的做法了,若是聪慧,定能听懂沈轻稚的话,果然,她如此说,冯盈并不觉得她推三阻四,反而欢喜一笑:“我就知道沈妹妹准知道如何行事,多谢你告知于我。”
沈轻稚这才抬眸看向她,只见她那双杏圆的眸子透着星芒,一颦一笑皆是灿烂,瞧着很是让人舒心。
沈轻稚便也回了个笑:“良媛娘娘多有客气,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待到这两位良媛都开了口,蒋莲清目光微转,这就要看向章婼汐。
但章婼汐根本不用她开口指示自己,她自己主动开口道:“你们还有旁的事吗?蒋姐姐?”
蒋莲清一句话未曾说出口,便被她如此一噎,险些没背过气去。“你……”
章婼汐只看她一眼,然后便看向沈轻稚:“蒋姐姐说要见沈奉仪,看看是什么貌美天仙的模样,咱们也见了,确实是貌美天仙,凡人所不能及。”
她爽快开口:“话咱们也说了,天也聊了,眼看就要至傍晚时分,我们在这坐着也累得慌,还不如各自回宫?”
蒋莲清:“……”
蒋莲清紧紧攥着手,把手心掐出一个又一个月牙红痕,片刻之后,她脸上浮现出和煦笑容,一字一顿道:“既然章妹妹不愿意多坐,那便长话短说,我同沈奉仪叮嘱几句。”
沈轻稚立即挺直腰背,轻声道:“良娣娘娘请讲。”
蒋莲清终于把目光挪回沈轻稚面上,她淡淡开口:“从即日起,我们便是毓庆宫宫妃,是太子殿下的妃妾,行事牧德,当以太子殿下为先,以太子殿下的尊荣为先,若有人欺上瞒下,肆意横行,败坏太子殿下的名望,我作为太子良娣必不轻饶。”
她这话说得很是铿锵有力,一字一句皆说到实处。
蒋莲清说是要教导沈轻稚,其实在教导其他几个“妹妹”,她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到沈轻稚面上。
“沈奉仪,你早年入宫,一直在坤和宫伺候皇后娘娘,对宫中上下皆熟悉,若是往后毓庆宫中人,尤其是我们几位良娣良媛陪嫁入宫的姑姑宫女触犯宫规,我希望你能知无不言,直接禀报于我。”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这也是为了太子殿下。”
这一番话说下来,蒋莲清在隐约之间门,真把自己当成了毓庆宫的当家人。
但她年龄最长,位份最高,如今以她为先,倒也在情理之中。
沈轻稚便跟随其余几位娘娘起身,一起诺道:“是。”
待得训话结束,沈轻稚也不耽搁,直接便退出殿中,领着戚小秋头也不回走了。
待她翩跹身影消失不见,殿中的四个娘娘都还没动。
一时间门,明间门里安静无声,无人多说半句话。
一直在走神的张妙歆似乎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坐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蒋姐姐、章姐姐、冯姐姐,若无旁事,我便回去吃药了。”
待她一提醒,众人才仿佛一起回过神来,章婼汐利落起身,一点都不遮掩地冷笑一声:“不是说要给人家一个下马威?我瞧着马是在了,威呢?”
蒋莲清面色一沉,她瞥了章婼汐一眼,道:“章妹妹,别忘了你也是勋贵出身,你如此胡言乱语,怕不是要给章氏蒙羞?”
章婼汐呵呵一笑,声音清脆地回荡在明间门内。
“哎呦呦,不好意思啊蒋姐姐,咱们章氏行伍出身,一家子都是粗人,勋是勋,贵可贵不到那里去,说到底,咱们都是保家卫国的泥腿子,同你们这清溪门阀可比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笑,然后便扬长而去,只徒留“比不了”三个字回荡在明间门内。
她是走了,却到底激怒了蒋莲清。
蒋莲清手上一甩,牡丹莲纹白瓷茶盏便直接被甩到地上,啪嗒一声,茶盏在软绵厚实的牡丹地毯上磕了一下,没有碎,里面的茶汤却星点洒落。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上不得台面。”蒋莲清冷冷道。一场见礼弄成这样,谁也未曾想到,冯盈同张妙歆对视一眼,两人便匆忙起身,慌慌张张告了退。
待从那幽深的明间门里“逃”出来,冯盈才温言细语:“张妹妹,你没吓着吧?”
张妙歆抬起头,可怜巴巴看向冯盈:“冯姐姐,蒋姐姐说泥腿子,是在骂谁?是不是在骂我?”
冯盈一团和气的面容上,原本温和的笑意微微一僵,她顿了顿,才垂眸道:“你别往心里去,蒋姐姐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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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诸位娘娘皆入主毓庆宫后,众人翘首期待的争宠桥段却并未出现。
原因无他,春日刚至,春汛也随之而来,盛京左近宛安、平苑的安平河因接连暴雨涨水,河流倒灌,以至良田被淹。而中部肃康的长河直流丰泽渠堤突然决堤,以至洪灾突至,肃康州府立即启用抗灾新政,但决堤突然,还是有三县受灾严重,无法立时消灾。
萧成煜不用说招寝了,就连在毓庆宫的时候都不多,往常都是星夜而归,早晨五更天便匆匆而出,如此这般忙碌十日,直至肃康情形稳定,这才勉强能睡个安稳觉。
赈灾因已经悉数发下,肃康宣府左近的肃宣兵备道也已派兵赈灾,安置灾民,重修河堤,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遇到灾年,宫中总是要行祈福,沈轻稚她们作为太子殿下的嫔妃自也不会例外。
这几日沈轻稚便减省衣食用度,白日也都行静心祈福事,除她之外,其余几位娘娘也要如此行事,因此一来,毓庆宫倒是越发安静祥和。
时间门飞逝,转眼暮春便至。
缤纷的春花被一场又一场春雨打落,零落成泥,而新绿芽叶却正散着勃勃生机,茁壮成长。
在阳光晴好的春日午后,沈轻稚正坐在窗边,照着样子画样。
她近来觉得有些闲适,便让戚小秋回尚宫局要了些简单的衣裳样子,自己学着做蝴蝶袖衫子。
女红之中,她绣活已经算是最好的,但如今不乐意费那么多工夫,便捡起裁缝活计,侍弄起衣裳来。
铜果正在熬豆沙,见她跟戚小秋和银铃三人都一脸认真,铜果颇为不解:“小主,您怎的对裁缝活上心起来?可这瞧着也无甚大用啊。”
沈轻稚平日里果决又冷静,她是个聪慧清醒的主子,无论做什么,她都有自己的打算,身边的宫人们只要跟着她行事便可。
虽如此,但她又不过分严苛,只要求宫人们忠心细心,当好自己的差,守好自己的本分,便就是了。
如此相处半月,铜果也不那么怕她,话也更敢说。
这般疑问她敢问出口,沈轻稚也必不会生气。
果然,沈轻稚听了她的疑问,不由放下手中的画粉,抬头看向铜果。
“怎么会无用呢?每一样手艺都是有用的,就比如你会的厨艺,万一以后得空出宫,寻个寻常的酒楼食肆,也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是不是?”
铜果下意识点点头,随即却又迷惑:“可小主已经是贵人了,哪里用养活自己?”
沈轻稚的目光清清淡淡的,似在慈悲看着不懂事的晚辈,又似带着几分嬉笑,说出来的话,也不那么真切了。
“不到咽气那一日,谁又能知道自己会是什么身份呢?技多不压身嘛。”
沈轻稚笑着点了点铜果:“你好好熬红豆沙,我还想吃豆沙包呢,要不甜不腻软糯可口的。”
她这么一吩咐,铜果立即精神百倍:“是,小主放心,白案我最擅长了。”
几人说说笑笑,问话的铜果丝毫不放在心上,倒是银铃若有所思,趁着沈轻稚心情甚好,小声道:“小主,我们自己剪裁衣裳,不仅打发了时间门,还省了不少布料,剩下的布料我跟小秋姐可做荷包袖筒和裤脚,偶尔还能做些发带,一点都不会浪费。”
银铃这话,倒是把沈轻稚说得微微一愣,随即她便温柔一笑,道:“你说得对,银铃,你做的很好。”
银铃羞涩一笑,却道:“以前我在宫中,都是跟着公公姑姑们身后伺候,大凡没有闲时候,年大伴是个好相与的,也不过不叫咱们累着饿着,亦不会挨打受冻的,再多却没了。”
可在小主这里不一样。
她现在空暇时候多,小主做什么都会领着她们,于是银铃也学会了裁缝活计,她甚至是包括小主在内的四人内学得最快最好也最有天分的。
这一认知,让一直不上不下,总是差人一步的银铃特别开心。
于是,沈轻稚的缝补活计,就不用再去求尚宫局织造所,也不用一两个月的等衣裳,简单的缝补活计,银铃就能做完,又快又好。
沈轻稚大抵没想到银铃会想这么多,她不由仔细打量她一眼,道:“你一贯细心体贴,想得也多,也比我以为的更聪慧。”
她说着,声音微提,让三人都能听到她的话。
“我如今虽只是奉仪,但我不会永远都是个七品妃嫔,我身边需要的人,也不是只能端茶倒水,这些活计新入宫的小宫女都能做。”
“你们都要想清楚,以后自己可做什么,能做什么,亦或者趁着咱们都悠闲,就一样一样学,一样一样试,否则人生苦短,荒废岂不可惜?”
沈轻稚这话,如同暮鼓晨钟狠狠砸在银铃心中,她申请一肃,认真答:“是,我知道了,承小主教诲。”
主仆三人这不过是忙中闲语,只简单几句便揭过,不再复议。
直到蝴蝶袖春衫的料子被裁好,沈轻稚上身比划一下,戚小秋和银铃便跟在边上改样。
“小主,您比上月末时更丰腴了些,腰身却没变。”
戚小秋笑着说:“小主可真是玲珑有致。”
沈轻稚挑眉捏她脸:“打趣起我来了。”
正说笑着,左侧殿的三等宫女便匆匆行至近前:“小主,殿下宣您夜至石榴殿侍夜。”
沈轻稚微一挑眉,戚小秋便道:“知道了,安排水房准备浴汤。”
宫女福了福退下去,沈轻稚倒是啧了一声:“殿下真是可着一只羊薅毛,不叫我歇歇。”
戚小秋无奈地道:“小主!”
沈轻稚摆手,指了指衣袖叫加做两指宽,这才道:“好了好了,我不玩笑了。”
“我得谢主隆恩呢。”
待到晚膳时分,随着灾情稳定,减省了大半个月的膳食恢复原样,趁着要侍寝,沈轻稚点了一份御茶小膳房特别拿手的烤鸭,领着自己的三个宫女吃得那叫一个欢实。
待晚膳用完,沐浴更衣,沈轻稚披头散发选了那身竹绿的衫裙,在头上簪了一对白玉簪,脸上脂粉浅淡,只在唇上点了唇珠,往妆镜前一坐,立即便显露出一位风姿翩跹的素雅美人。
沈轻稚容貌艳丽非常,即便未施粉黛,也是光彩照人。
可今日这一打扮,把她身上的艳光去了三分,又增添了几分儒雅之气,如同画中仙子,颇为意蕴悠长。
沈轻稚抿了抿唇上的唇脂,一阵玫瑰香气扑面而来,沈轻稚轻轻一嗅,道:“这味道倒是极好的。”
待打扮妥当,沈轻稚被石榴殿的黄门引路,穿过层层回廊洞门,一路来至石榴殿。
石榴殿四门大开,有过一面之缘的郑如和姚朝桐一齐守在门外,正在等候娇客。
今日是自己走了来,一路迎着晚风,沈轻稚神情轻松写意,唇边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这笑容在看到等候二人时,更是灿烂半分,显得极为亲近。
人未至,语先行。
“姑姑,许久未见,近来可安好?”沈轻稚笑语盈盈,丝毫没有“宠妃”架子,反而如同寻常晚辈一般亲近。
郑如那张古板的面容,在看到沈轻稚的瞬间门,也缓和下来,露出一个很平淡的笑容。
“见过奉仪小主,”她冲沈轻稚行半礼,“茉莉香片已备好,小主里面请。”
沈轻稚同她见过礼,然后便进了石榴殿中。
她进去之后,并不问太子殿下为何突然招寝,也不问太子什么时候来,只是坐下后同郑如笑道:“姑姑真是体贴,还记得我喜欢读书。”
郑如面容看起来很是严苛,似很是不近人情,但她说话办事又很温和,沈轻稚从不看人表象,因此同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意。
大抵,郑如让她回忆起从前的冬雪。
郑如冲沈轻稚道:“奉仪喜读书,上次是我准备不周,今日可算补上。”
沈轻稚在桌上翻找,见里面除了话本小曲,还有不少游记斋记,甚至还夹杂了两本史集,不由有些惊讶。
郑如见她惊讶,瘦长脸上难得有了笑意。
她低声道:“这两本开国史集是殿下吩咐的。”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脸上笑意更浓,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显得羞赧又可爱。
“殿下真是……真是好。”
沈轻稚声音细碎,近前的几人未曾听清,倒是耳聪目明的年轻太子爷大踏步而入,一步一步,定定站在了沈轻稚面前。
“哪里好?”他今日似乎心情极好,还有闲心逗她一逗。
沈轻稚似乎有些茫然,她迷蒙地抬起头,一瞬便撞入萧成煜灿若星河的漆黑眼眸中。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灵动的桃花眸染上春意:“殿下……”
“殿下在妾心中,哪里都是极好的。”
沈轻稚冲他勾唇一笑,唇珠上的胭脂在暖暗的宫灯里如同花瓣一般,飞入萧成煜的眼眸深处。
萧成煜定定看了她一眼,然后便直接转身,快步进了寝殿之中。
待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珠帘里,郑如的声音倒是猝不及防响起:“殿下啊,还是小时候那般倔脾气。”
她亲自扶着沈轻稚起身,在那张略显森严的面容上,硬生生展露出些许无奈和怀念。
“奉仪小主,您要好好陪在殿下身边,”郑如一字一顿道,“殿下是个念旧的人。”
“陪伴久了,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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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轻稚跟着萧成煜进了寝殿中,萧成煜虽然没有前些时候忙,但家国大事还是压在他身上,因此他今夜依旧要先处理政事。
太子殿下忙起来,可是从来六亲不认,就连饭都没工夫好好吃。
自然,他也没得空闲同沈轻稚闲谈了。
沈轻稚也不在意,她自己寻了老位置,靠在对面的罗汉床上捧了本书来读。
她选了一本没读过的江南游记,一读起来便颇为入迷,以至于这一看便是小半个时辰,直到萧成煜放下折子看她,她都未有察觉。
萧成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看她,只是屋中突然多了个人,他总是忍不住要去在意。
只不过即便如何在意,他也只淡淡看了看她,然后便低下头,继续忙起来。
不过沈轻稚读了小半本之后,终于觉得有些疲乏,她放下书本,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向萧成煜。
忙碌的太子殿下今日也很勤勉,未有一刻懈怠。
虽是为侍寝而用的石榴殿,但此刻却灯火通明。
悬在房梁上的琉璃灯散着光辉,配合着寝殿四周的长柱宫灯,把整个寝殿照耀的明如白昼。
在桌案之侧,水墨山河紫檀研屏遮挡了萧成煜半边眉眼,另一边则在宫灯的照耀下光彩照人。
即便忙碌多日,即便长眉轻蹙,但那一抹垂眸凝视的孤立与桀骜,还是让人忍不住观而又观。
大约感受到了沈轻稚的目光,萧成煜猛地抬起头,那双带着血气和杀意的眼眸一瞬刺入沈轻稚心中,沈轻稚清晰感受到,刚刚那一刻,年轻的太子殿下似乎生气了。
但那种渗人的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沈轻稚便看到萧成煜眨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沈轻稚不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震撼。
“吓着你了?”萧成煜问。
沈轻稚原本想要摇头,可转念之间门,她就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殿下可是吓坏臣妾了,臣妾吓得心儿都狠狠跳了两下。”
萧成煜淡淡看着她,见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目泛起委屈之色,柔弱又让人怜爱,那神情不似作伪,更显得她单薄可怜。
但几次交锋下来,萧成煜却隐约有了成算,沈轻稚即便跟他一样冷着脸杀人,似都不会委屈害怕半分。
她这般唱念做打,实在太过厉害,他都看不清她内心深处,更遑论那些蠢货了。
如此想着,萧成煜突然勾唇一笑。
太子殿下的笑容转瞬即逝,可他眼眸中的波光,却让沈轻稚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殿下真坏,”沈轻稚见他没那么紧绷,便也同他玩笑,“见臣妾害怕,殿下怎地还高兴起来?”
萧成煜索性丢开朱笔,往后一仰,悠闲靠在圈椅上。
他伸手捏了捏紧绷的眉心,让自己整个人放松下来。
他脸上的严肃和冷漠全部褪去,此刻倒是有了些青年人的顽劣和生机。
“是啊,孤就是这么坏,就是喜欢看你害怕。”
萧成煜逗她:“为了让孤开心,以后爱妃要多努力,这样孤就不用花钱养戏班子了。”
沈轻稚:“……”
你才戏班子,你全家都是戏班子。
狗男人。
萧成煜见沈轻稚低下头不理他了,倒也不恼,他拍了一下手,守在门外的年九福便乖巧关上了寝殿的门,把寝殿留给了太子殿下和他的爱妃。
待门合上,萧成煜的神情骤然一变。
他不再是往日冷漠又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他成了亲近和蔼又平易近人的邻家兄长。
他温和地看着沈轻稚,目光里的柔情似乎要把沈轻稚融化。
沈轻稚却收回了脸上的笑容,她端正坐在罗汉床上,严肃而认真地回视萧成煜。
“殿下,”沈轻稚轻声询问,“有何事吩咐?”
萧成煜把玩着挂在腰带上的荷包,那荷包绣纹马虎,只隐约能看到是山河图样,针脚倒是细密,用了一月还是结结实实。
他轻轻捏了一下荷包,里面的茉莉香珠便幽幽散出些许浅淡香气。
萧成煜脸上笑容更深,他看着沈轻稚,颇有些玩世不恭地开口:“你是否能得我信任?”
有那么一瞬,沈轻稚是有些失神的。
她确实没想到,萧成煜会如此直白问她信任之事,也没想到,他会是这般言笑晏晏的样子。
除了在皇后面前,除了要做戏的时候,沈轻稚从未见过他笑。
但当笑容出现在他那张清隽的脸上时,却又一点都不突兀,反而会让人放下心中戒备,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勾起唇角。
直到此刻,沈轻稚才明白萧成煜为何少笑。
他的笑容太过温柔而亲切,无法把控那些前朝重臣,无法压制宗族,也无法迅速掌握储君的权利。
现在的他,是不能笑的。
但此刻,他却如此对沈轻稚笑了。
沈轻稚微微攥了一下手,她抿了抿嘴唇,似乎很是紧张:“殿下,臣妾不知殿下何意。”
萧成煜依旧懒洋洋靠坐在那,他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沈轻稚身上,声音低沉:“不,你知道。”
“我要你的回答。”
不是孤,而是我。
沈轻稚终于明白萧成煜的意思,她垂下眼眸,几乎不用思考地,点了一下头。
“我能。”
你萧成煜,可以信任我沈轻稚。
萧成煜唇角弧度上扬,他轻笑出声,神情颇为放松:“我就喜欢同你说话。”
沈轻稚却越发拘谨恭敬起来,她轻声细语:“臣妾自也喜欢同殿下说话。”
萧成煜笑容不变,他话锋一转,道:“你入宫已过四年,这四年中,你一直在母后身边伺候,母后的为人你应当也有所了解,她比我眼光更长一些。”
沈轻稚听到这里,她心中莫名的惊慌突然散去,她明白萧成煜的意思了。
但萧成煜却并未停止话头,他抿了口茶,继续道:“母后应当一早就看上了你,她与你亲近,领着你读书识字,也是为好好教导你,也让你以后……”
萧成煜坐正身体,他收回脸上笑容,一瞬不瞬看向沈轻稚。
“让你以后,可以辅佐在我身侧,让我心无旁骛,安好前朝事。”
沈轻稚紧紧攥着手,她交握在膝上的手比刚才还要紧,使劲地攥成了一个拳头。
萧成煜突然起身,他踏着光,踩着夜,一步步来到沈轻稚的面前。
今日的两人同第一次侍寝的暧昧缠绵迥然不同,萧成煜并未坐在沈轻稚身边,而是绕过春凳,坐在了她的身侧。
萧成煜偏过头来,借着桌上的小宫灯看沈轻稚的面容。
沈轻稚脸蛋白皙如纯洁的白瓷,在光影之下泛起点点星光,她半阖着眼眸,卷翘的睫毛微微翕动,把那双带笑的桃花眼藏匿其间门。
萧成煜可以明显看出,沈轻稚紧张了。
即便第一次侍寝,单独面对他时,沈轻稚都未曾紧张过,她所有的曲意逢迎都是伪装出来的,他逗她,她便也逗着他玩。
但这一次,沈轻稚却实打实地紧张了。
萧成煜并未催促她,却就那么盯着她,似乎不等到一个满意的答话,他就不会挪开视线。
沈轻稚能听到自己心口的嘭嘭跳动声,她深吸口气,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惊慌失措。
即便面对太子殿下,她也不肯认输。
沈轻稚轻咬唇瓣,却还是问:“为何是我?”
萧成煜倒不错愕,他略一思忖,便道:“原本不是你。”
沈轻稚听到这话,神情却松动了,她突然开口问:“是……昭烈公主?”
萧成煜神色不变,但语气却有些沉痛:“大楚至今已一百四十八载,以史为鉴,正是中落或中兴时,尤其西北幽云三州屡收不归,烧杀抢掠不断,民生凋敝,无以为生,无论西之夏,北之齐,近年都因楚之怀柔而放肆,正因此,国便更不能乱。”
“父皇与我定昭烈公主为正妃,就是想给边关将士一个信心,告诉他们国家永不会忘记保卫国家的兵士,但天不遂人愿,昭烈公主为国捐躯了。”
否则有她在,宫中绝无人敢轻举妄动。
但事已成定局,皇后需得另寻人选,以定太子后宫。
这个人选就是沈轻稚。
萧成煜说得直白又坦诚,他相信沈轻稚能听得懂。
“昭烈公主的离世,让太子妃的位置非常棘手,我不可能另选勋贵世家的小姐为太子妃,这般而为,才是寒了将士们的心,既然不选勋贵,便也不能选文臣,更不能选门阀。”
短时间门都不能选,干脆不立太子妃了。
萧成煜神色淡淡,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妻子,而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的冷漠,却让沈轻稚更放心。
“母后身体不丰,近来因父皇重病,母后忧思过重,就连后宫事都无法全力处置,只能让几位母妃一起协理,正因此,等以后孤……”
“母后恐也无法时刻替孤操心,宫中无人做主,那便是生乱之象,所以早就被母后所喜爱的你,便成了那个人选。”
“孤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管好孤的后宫。”
沈轻稚略有些惊诧,她以为皇后选她是看她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依靠,她只能为皇后、为太子好好做事,才能博得荣华富贵。
但皇后和太子似乎要的更多。
他们不仅仅想要一双眼睛,想要一把匕首,他们更想要一个定心石。
沈轻稚睁大眼睛,她看向萧成煜,有些难以置信。
“殿下,我……只是个孤儿,在入宫之前,我不过就识得几个字罢了。”
“我哪里能……管那些出身高贵的娘娘们呢?”
萧成煜听到这话,却突然倾身上前,两个人几乎面碰面,紧紧盯着彼此。
萧成煜的眼眸深邃有力,他引着沈轻稚回看向他。
两个人无声对视许久,萧成煜再度绽放出笑容:“你可不可以,是由母后和孤说了算,并非那些世家门阀们。”
“再说,你会如此问,是否也意味着你不是不敢,而是不想?”
“你不是同母后说,愿意做最锋利的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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