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埃列什基伽尔的朋友吗?”
埃列什基伽尔手中的动作一顿,看向趴在吧台上、两只大眼睛冲她眨呀眨的凯亚。
这家伙不使坏的时候还挺像个好人的,她心想。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和埃列什基伽尔认识这么久,而且一起做了好多事,为什么不可以做朋友呢?”凯亚腾地一声直起身子,满脸委屈和控诉,“你在转移话题!你先告诉我,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
埃列什基伽尔下意识想说我没有转移话题,脑海中就会想起前几天修勾再三告诫不要总被牵着鼻子走的,于是直截了当回答:“朋友有很多种定义。”
“我不管,我就要你告诉我是不是。”凯亚不为所动,干脆单手托腮气鼓鼓地瞪着她,连一旁的其他酒客看了都忍俊不禁。骑士团的老人开始打趣他胡搅蛮缠,语气中尽是把二人看作一对儿的善意和起哄。
埃列什基伽尔默默扶额。
“凯亚,不要捉弄她了。”一旁安静喝酒的罗莎莉亚突然出声,她放下酒杯,不赞成地注视着酒友。凯亚这才一脸惋惜地罢休,看热闹的八卦群众也讪讪地散去。
埃列什基伽尔悄悄舒了口气。
“罗莎莉亚?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晚班结束后,埃列什基伽尔一出门便看到了斜倚在墙边的罗莎莉亚。对方像是在等她,耸耸肩:“我的工作时间才刚刚开始。”
说罢,罗莎莉亚向她展开手心,里面是两块半透明蜡纸包裹的块状物,在酒馆的灯光下透着浅淡的蓝绿色。
回想平日的种种细节,埃列什基伽尔也大概明白了对方是暗中清除危险的挂名修女。换言之,是教会管辖版本的“暗夜英雄”。
“这是?”
“教会自制的薄荷软糖,平时会发给来做礼拜的小孩子。”
埃列什基伽尔剥开糖纸,把软糖塞进嘴里。出乎意料的,甘凉从舌面蔓延到口腔,连喉咙都舒适起来。她一时间沉浸在这种美妙的感觉里专心咀嚼,半天才含含糊糊地问:
“我也可以去教堂领到糖果吗?”
“当然。”罗莎莉亚有些意外,“昨天芭芭拉把我的烟都搜走了,说什么老了会得肺病……我只好随身带点糖提神。”
她注视着一脸满足的少女,脑海中忽然忆起还是孤儿的自己被骑士团从山贼窝点解救出来、第一次吃到糖的感受。面前的漂亮女孩,给自己强烈的同类的既视感。像被遗弃在野外的孤零零鬣狗幼崽,有着无关外表与性格的悲惨印记。
“我也是第一次见凯亚这么咄咄逼人的样子。他平时只会对感兴趣的人主动搭话,也许你真的让他非常在意吧。但不管怎样,利用自己的受欢迎强迫别人是他的不对。”
“谢谢你,罗莎莉亚。”埃列什基伽尔笑了,“谢谢你为我说话。”
好乖。“如果哪天去教堂,我可以带你参观。”罗莎莉亚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浅笑。
凯亚·亚尔伯里奇指尖夹着新送来的情报密信,他向后仰倒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单薄的纸页随着动作飘舞,上面只写了两行字:
“情况依旧不明。询问是否继续监视。”
左手插进柔顺茂密的发间,拿着纸条的右手屈起关节用力,纸条便绷紧边缘,簌簌地飞回桌上,落在同样材质的、掩映在公文间的其他纸条上。
“吱呀”一声,凯亚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却在看清来推门而进的新人骑士后懒洋洋松弛下来。
“凯亚前辈在偷懒吗?”年轻的骑士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友善而好奇地看着桌上散落的小纸条,发现上面的语句相差无几,“咦,这纸上是写的字……是没见过的语言哎。”
“哈哈哈,其实我在练习给女孩子的情诗。你不觉得用古代语言写更浪漫吗?不好好练习的话,下次风花节就拿不出手了。”凯亚笑嘻嘻地对这个出身清泉镇农户的年轻人说。
“凯亚前辈又在说笑了,现在就开始为明年春天的节日练习吗?”年轻人也笑了,“该不会是大家都在说的酒馆的女孩子……”
凯亚作势要捂他的嘴,几句话把他打发走了。随着关门的声响,他再次坐回桌前,目光如雨季的河流漩涡般变幻不定。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终于慢慢起身,独身一人走出骑士团,向着石路小巷中的木质民居走去。
夕照将玻璃窗映成熊熊燃烧的一团光球。
他仰起脸,暮色中的眼眸像风暴来临前的微茫蓝色。他注视着那扇窗户,这是自己最好的情报员观察时间最长而无果的对象。在此之前,无论是乔装易容溜进酒馆的大盗,躲藏在空屋子里的杀人犯,还是报复性谋杀至冬国使节的实验体小孩子,都未僵持如此之久。
安柏前几天汇报说风龙废墟的遗迹新塌了不少,不用说肯定是可莉;阿贝多关于雪山眠龙谷崩毁的报告,在他、琴和丽莎手中转了圈,线索指向了唯一进出过雪山的送外卖某少女;以及更早时候,深渊教团内的眼线告诉他,有深渊法师向一个人类泄露了地脉的情报。
“永远看不清内部的窗户,永远没有声响传出的房间。”这是情报员薇尔最近与他交接时的描述,而他提议不如直接接触时被不客气地反驳:“您怎么不自己试试?”
凯亚整理了下情绪,尔后攀上爬山虎蓬勃生长的墙壁,靠近那扇光洁无尘的玻璃窗。他试着轻推一下,没有上锁。
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莫名的悸动带着想了解一切的冲动,混杂成浑浊不清的情绪。
要进去看看吗?
他想了想前段时间迪卢克不知为什么专门跑来揍了他一顿,还说愿意相信这个新来的。
昏暗的黄昏中,他注视着依旧晦暗一片的寂静房间,忽然隐约一道迷幻的光闪过。他精神一凛,没再多想,翻窗跳了进去。
仿佛穿过无形的屏障,他的皮肤掠过一阵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像冬日里细微的静电。
高筒马靴踏上室内木地板时无可避免地发出轻响。紧接着一道黑影便窜到他的面前,发出愤怒的吠叫。
“嘘!”他试图让这只半米多高的狗安静下来,同时警觉地打量周围的布置:一张看上去有些简陋的床,书桌上堆放着几本厚重的图书,旧衣橱紧闭。
“嘘你个鬼!亏我还给埃列什传讯说窗户外有蜘蛛侠,居然是你这个不怀好意的小子!”
???
凯亚僵硬地回头,看到那只狗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原地起跳飞扑过来,他一个没留神,后脑勺径直撞上玻璃发出咚的一声。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我为什么会听到狗在说话?”
“愚蠢的人类!”黄黑相间的中型犬跳上床铺,高傲地举起一只前爪,“我等高贵魔术师的工坊岂是你那愚蠢的大脑能理解的,听说过巴别塔的神话吗?”
“巴别塔?”凯亚用手背擦擦脸上挨了一拳的部位,所幸没有破皮。
“在人类最古老的文明中,各个国家和民族联合起来建造了一座通往天堂的巨塔,为了阻止人类的企图,上帝使得每个民族说不同的语言。而在这个事件之前出现的家族不会被这种诅咒影响,能够听懂全世界的语言……”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人。”
一人一狗同时屏息,向门口看去。房间的主人站在门边,双眸在昏暗的光线中闪动,像看陌生人一样注视他们。
“看,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小子不可信。”修勾啪嗒啪嗒跑过去,“还有下次加个防卫装置怎么样,比如自动攻击入侵者的使魔?”
“那还要你干什么。”
她的眼眸依旧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窗边的凯亚,后者愣愣地站在原地。
修勾正想反驳自己才不是看家护院的普通狗,却在嗅到主人身上山雨欲来的暴躁气味时打了个寒战,果断大喊一声“我今晚不回来了,你们尽兴一点”后跑出去,甚至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埃列什基伽尔一言不发地解开衣扣,脱下外套扔到地板上,一步步向背靠窗户的男性走去,而后在距离他还有两三步的位置停下。
她的视线随意而放肆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语气轻佻地开口:“看到想看到的了吗?”
背对着几乎沉入地平线以下的天空,凯亚隐约可以看清她的神色,却升起一股寒意;他想张嘴,胃部却一阵痉挛。
“好吧,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听上去如同临刑前的慈悲,他却似乎捕捉到些许喘息的希望:“我想知道,那天晚上你的答案。”
“嗯?”埃列什基伽尔迷茫地歪头,“说下去。”
“你不愿意回答有没有把我当朋友,是不是因为……”他吞咽了一下,“你不想和我做朋友,而是想变成其他的……?”
少女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她走上前,面对面注视着睫毛止不住颤抖的青年:“我,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意思。”
昏暗无光,封闭的环境。她认真聆听着对方愈发混乱的呼吸声,凯亚却突然转身,将她抵在墙壁上,像猫科动物一样低头凑近她温暖的脖颈。
“比如,不是朋友,而是……恋人。”
“你想多了。”
平静的语气,却让他浑身发冷。
甚至,少女还抬起手,怜悯一般地摸摸他的头。
“你在想什么啊,我只是怕说出来你承受不住,毕竟你的内在不像外表那样潇洒,对吧。”
她贴在他的耳边,“拒绝只是因为你不够格而已。”
“按照我家的观念,朋友可是比情人更需要慎重选择。我老爸情人多如牛毛,真正的挚友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凯亚的瞳孔面对着窗玻璃,他知道,向这里投来视线的人什么都不会看到,没有人知道他此刻仿佛吞噬一切的空洞眼神。
“为什么?”他虚弱地追问。
“为什么呢?”
埃列什基伽尔仿佛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说,为什么呢,恩奇都?”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猛然转身却看到黑暗中袭来无数银白色的锁链,瞬间捆绑住他的身躯。四肢关节的动作被完全锁死,他不受控制地被向后扯去。一团污浊的黑影仿佛恶作剧般贴着他的鼻尖飞过,扭曲出一个巨大的笑脸。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一刻重重砸在硬质木板上。
冷汗沿着额头淌下来,他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才发觉自己被捆住扔在了床上。
“为什么你的床这么硬?”
“去掉床垫可以防止赖床。”
行吧,他生无可恋地扭头向另一侧,果然是卷王。
伴随着一声响指,眼前犹如爆炸般变得通彻明亮,习惯黑暗的眼睛瞬间刺痛得流泪。
“嘻嘻嘻……”
古怪的笑声从头顶凝聚成实体,七窍流血的银发女人浑身沾满向下流淌的污泥,居高临下的目光慈爱而癫狂:“既不够聪明又不够有担当,这个男人比切嗣差远了嘛,”
她提起浸透血污的祭祀礼服衣角,向走近的埃列什基伽尔甜甜一笑:“我可以吃掉他吗?”
“不能,还有别提你老公了行不行。”埃列什基伽尔走到床边,蹲下身和艰难扭头的青年对视。像是安抚威胁般绞紧的锁链,她伸出手,指尖轻触窸窣不停的银链。
“说起来很奇怪,明明只听从父亲的天之锁却像很喜欢我。”她眯起眼睛,任由金色金属的尖端拂过她的发顶,“总觉得,我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凯亚望着流露茫然和脆弱的她,喉咙像堵住一样难受。
“那,杀掉好不好,肢解掉?”恶灵无忧无虑地在白亮的光线中起舞,“我可是一直~想看到埃列什基伽尔可怕的一面呢!”
“我不要。”少女突然说,语气平静而坚决。
“我喜欢美丽的东西。”
说罢伸出手,他顿时全身僵硬,眼神无可抑制地恐慌。
而她只是动作柔和地拭去因强光刺激而流淌的眼泪,像欣赏一幅漂亮的画。
而后,她坐到床沿,俯身给了被禁锢的他一个拥抱。
他僵住了。
仿佛做梦一样,温暖的。他的大脑都像停止了转动,机械地传递着皮肤接触和血管鼓动的生命力。心跳开始交织。
“我有时会想,”像无处诉说心事的孩子一样,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小孔雀,我大概是为了遇见你才来到这个世界。”
世界静止了。
他的眼眶再次刺痛,轰鸣的心跳把意识逐渐抽离,他听到自己发颤的,像带着乞求的声音:
“吻我。”
温凉的手指克制力道地抚摸着单边耳坠,而后是立体的眉骨和柔软的眼睑。
她俯身下来,靠近苍蓝的湿透的眼眸。呼吸温暖而带着香气。
几近相触的一刻,她突然停止了动作,接着,大颗冰冷的眼泪砸落在脸颊上。
“凯亚。”她突然小声叫道。
“日落果是什么味道?”
?慌乱几乎本能般涌上心头,总也捕捉不到的无来由的黑色阴影,似乎在这一刻瞥见一角。
“特调是什么味道,午后之死是什么味道,渔人吐司是什么味道。”
他的嘴唇开始发抖,他想大叫,胸口的震动和悲伤几乎要爆炸。
“凯亚,是什么味道……我也想知道。”
少女松开他,滑坐到地上,脸埋进膝盖哽咽着。
“我已经受够了。”
手指覆盖上他的眼睛,在无尽的黑暗中,他还未呼喊出便失去意识。
清晨,风起地。
“其实我一直很看好你的,”修勾一边向城里走,一边对身边漆黑斗篷的假面人说,“你打架这么厉害能不能教教她,你看她细胳膊细腿,很容易被你不怀好意的义弟占便宜。”
暗夜英雄掀开兜帽,露出一头张扬的红发,一边听着修勾起劲的汪汪叫一边脱下身上的装束,换上平日流苏肩章的外套。
突然,它嗅到空气中熟悉的气味,立刻撒腿跑向慢慢走来的人影。
“嘿,我和暗夜英雄刚刚维护了蒙德的和平哦,你那边怎么样?”它使劲耸动鼻尖,“什么嘛,只是拉个小手的程度?没劲。”
“为什么老板也在这里……”埃列什基伽尔只想捂脸逃走,一抬头就撞进严厉的深红眼眸中。
迪卢克注视着她的黑眼圈和惨白的脸色,“发生什么事了?”
“老板我……我想辞职。”
“……可以。你的理由呢?”
“我想离开蒙德冷静一下。”
“什么?”杜林第一个反应过来,它不可思议地瞪着少女,“为什么!你不是答应陪我追特瓦林吗?你怎么说走就走!”
“我可没答应你到这种程度!为什么我要为了你不切实际的恋爱幻想非得留下啊!”埃列什基伽尔觉得更丢脸了,她泄气的蹲下来薅一把狗头反驳道。
“我不管我就要追特瓦林!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走?”
“我失恋了。”
“我的天哪!”修勾爆发出快昏厥的尖叫,“为什么我非得为你失败的恋爱葬送我的爱情!更何况你这根本不叫恋爱,只是青春期愚蠢的暗恋而已!”
“……所以我不该喜欢上任何人。”埃列什基伽尔万念俱灰地抱住头。
“也许只是时机和对象并不合适。”一旁听着她和汪汪叫的狗吵架的迪卢克终于忍不住说道。
“人生总会遇到糟糕和不顺的时候,多历练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谢您安慰我。”埃列什基伽尔吸吸鼻子,“有时想想看,像您一样把心爱的城市当作恋人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呢。”
迪卢克脸色变了:“谁告诉你我的……是不是凯亚?”
“啊,不是吗?”
“不说了。”
他的目光投向晨风中起伏的麦田,“总之,蒙德会永远欢迎你。”
“那我呢?”修勾生气地踩了她一脚,“先说好,我是不会放弃我的梦想的。”
埃列什基伽尔默默从背包中拿出天青色的羽球。
“这是从纪念品商店买的,用特瓦林的羽毛编成。你或许可以留个念想。”
“我才不要因为这种小玩意放弃立场!”
埃列什基伽尔没说话,她扬起手臂用力把羽球抛向远方,修勾立刻口嫌体直地朝着球飞奔而去。
她注视着风色的饰羽在风中划过美丽的弧线,觉得像极了一个道别。
凯亚·亚尔伯里奇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幼年时期和父亲分别的午后,当生父道出那沉重枷锁般的家族夙愿,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孤独和无助同时袭来,谎言的大雨中,他浑身湿透哭泣不止,瘦小的肩膀颤抖着。
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来到他面前,他抽噎着,只能看清灰暗雨幕中如同火焰的金色头发。她说,你终会遇到与你相似宿命的人。
“真的吗?真的有人可以理解我吗?我真的可以不用说谎吗?”他用衣袖擦去模糊视线的泪水,眼前的景色却逐渐融合消逝,而那抹金色逐渐放大和耀眼,化作烈日夺目的晴空。
他醒了过来。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清透的日光正洒满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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